说完又叹息:“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官家此番召你进京,怕是要大用了,明润,你真没一点消息?”
“这回是真没有消息,估计是看在十六万斤铜的面子上吧。总不至于如王介甫般被看重。”苏油说道:“范文正公说得好,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大宋哪里需要,我就去哪里呗……”
《宋史》:
“治平四年九月,韩琦、吴奎、陈升之并罢。
先是,王陶论劾后,曾公亮因力荐王安石,欲以间琦。
琦称疾求去,帝不许,以诏书慰抚。
琦又疏有四当去,复不许。
厚陵复土,琦更不入中书,请甚坚。
于是帝夜召张方平议,且曰:‘琦志不可夺矣。’
方平遂建议,宜宠以两镇节铖,且虚府以示复用;
乃除镇安、武胜军节度使、守司徒、检校太师兼侍中,判相州。
以枢密副使吕公弼为枢密使,翰林学士承旨张方平、知谏院赵抃并参知政事,三司使韩绛、知开封府邵亢并枢密副使。
《蜀中杂记》:
“治平四年,张赵二公并列参政,引油叩阙。
时薛向奏陕西事,司马君实攻向,又言方平贪猥。
帝犹疑,乃诏油垂问。
……
汴京,延和殿。
司马光与赵顼在私话。
司马光对赵顼说道:“陛下,陕西都转运使薛向,你了解他吗?”
赵顼知道司马光要说什么:“我知道薛向非端方之士,但是也要用啊,他料理钱谷,筹备边事,还是有一套的。”
司马光摇头道:“陛下,所谓钱谷,不过就是使陕西自足,马畜繁盛。但是,这真是他的功劳吗?”
“就算他善于财政,但是边事,怕是糊涂。”
赵顼说道:“也不是吧,渭州大捷……”
司马光拱手道:“所谓渭州大捷,实际是苏明润在操持;就连陕西财政,也是苏油延揽商贾,才得喘息。陛下亲政未久,不可操切啊。”
赵顼有些不赞同:“薛向所奏,不过是种谔在清涧城招揽边蕃,以朱令凌最为横山得力酋长,请给田十顷、宅一区,乞除一班行而已。”
“这是为了夸示诸羌,诱降横山之众。对朝廷来说,所费不多,收效也会不错,怎么就行不得?”
司马光说道:“我担心陕西边臣,得寸进尺。如今谅祚称臣奉贡,颇为柔顺。而收横山众,需要安置奖赏,徒增朝廷负担,何用之有?”
“而且听闻薛向种锷,准备招诱西臣背叛,臣担心大宋失了礼义在先不说,还将重兴边事,得不偿失。”
赵顼赶紧掩饰:“此外人妄传而已。”
司马光诚挚地说道:“陛下待臣以腹心,臣敢不尽忠竭报?如今朝廷内外,每欲导陛下于操切者,此等奸邪贪猥之辈,岂可掌枢要重镇?”
赵顼皱眉问道:“君实大谏,如果外为薛向,那你所言内者,又是谁?”
司马光正色道:“张方平。”
赵顼问道:“有何实状?如无实状,非君子所为。”
司马光说道:“臣所目见者有三。方平当年未起时,曾于吕夷简处诣第伏谒。”
赵顼说道:“此传言耳,当年张安道上《平戎十策》,吕夷简对枢密使宋公叹曰‘六科得人哉。’引荐张安道者,乃是宋绶。”
“然终不果用,反而是被吕公排挤的出朝的李迪,辟之为天雄军通判,进而推荐赴阙,这才得到机会直集贤院。”
司马光再道:“要说他和吕氏无干,难杜天下悠悠之口。吕夷简的神道碑,可是出自安道手笔。”
赵顼说道:“当时他是太常寺卿,身负皇命。且吕家人欲以调协两宫入碑记,张公不同意,请问仁宗虚实。”
“仁宗不喜曰:‘吾不记此。’于是便没有写入,可见张公非阿附吕氏之人。”
司马光说道:“其二,庆历年间,因进奏邸案,方平附御史中丞王拱辰,以益柔累范公,杜淹。范公去位,他就是帮凶!”
赵顼作色:“王益柔写下‘醉卧北极遣帝扶,周公孔子驱为奴。’此等失心悖妄之语,设若大谏当时,能不弹劾?”
“范公于时政每有兴革,必侯张公入直,方出事目。谓朝士曰:‘张舍人于教化深,非但妙于文辞也。’”
“制诰美辞,自张公始,且当日宋祁也在弹劾王益柔之列,难道宋公也不是端人吗?”
司马光又道:“其三,吴春卿与贾昌朝争唐询去留,张方平附贾昌朝意,致吴育失事,与丁度易位,方平却立即升任三司,这不是小人间授受,却是如何?”
赵顼摇头:“唐询所去,乃因奏罢制科。张公什么出身?恰恰两试制科出身!而且朝廷制科选拔的人才如何,不是显而易见的吗?的确是唐询没道理嘛!”
“当时仁宗本欲将吴贾两人同罢,时方平将入奏,昌朝引方平助己,以吴育之位许之。张公怒斥曰:‘此言何为至于我哉?!’”
“吴育之罢,世皆以方平助昌朝,其实吧,另有其人。张公当时也不好明言,代人受罪罢了。”
第四百七十二章 进京
司马光拱手道:“陛下,事体殊大,弹劾方平的奏章,如今就在臣袖中,还请明示。”
赵顼说道:“前朝旧事,其实不提也罢。当时贾昌朝宫内有援。”
“温成皇后乳母贾氏,贾昌朝与之连结,谓之‘姑姑’。吴春卿欲得其实而不可,有近侍对仁宗言道:‘台谏言事,虚实相半,如贾姑姑事,岂有是哉?’仁宗默然良久,乃曰:‘贾氏实曾荐昌朝。’”
说完对司马光道:“每有除拜,众言纷纷,实非朝廷美事。”
司马光说道:“此正是朝廷美事。知人,帝尧难之;况陛下新即位,万一用一奸邪,若台谏循默不言,陛下从何知之?”
赵顼问道:“那吴奎真的是阿附宰相吗?”
司马光不正面回答:“不知也。”
赵顼又问:“阿附宰相,与阿附人主,孰贤?”
司马光正色道:“结宰相者,自然为奸邪;然希意迎合,观人主趋向而顺之者,亦是奸邪。”
赵顼取出一份奏章,交给司马光:“这是富公的奏章,你看看吧。”
司马光将奏章打开,只见上边写道:
“帝王都无职事,惟别君子、小人。
然千官百职,岂尽烦帝王辨之乎?
但精求任天下之事者,不使一小人参用于其间,莫不得人矣。
陛下勿谓所采既广,所得必多,其间当防小人惑乱圣听。
奸谋似正,诈辞似忠,疑似之际,不可不早辨也。”
赵顼诚恳地说道:“年少德浅,受诸公所教,不敢稍懈。因此事前也做了功课。卿经术行义,为世所推,然在张安道一事上,却一直偏颇了。”
司马光拱手正色:“敢问陛下这番所谓功课,是何人所授?”
赵顼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司马光将袖中的弹章取了出来:“如是君上自为之,司马光拱服认罪,今日便去张府,向其道歉。”
见到赵顼不做声,司马光摇了摇头,继续道:“如此看来,非君上自为。那就更说明张方平居心叵测,狡黠险深,其智足以惑主,其文可以饰非。知道自己将被弹劾,预先作好布置。”
“臣,弹劾参知政事张方平,诱惑人君,阻壅言路,举事荒唐,不协众望。乃是大奸大恶,一等一的小人!”
赵顼不由得满脸通红,不知如何收场。
……
次日,诰敕出来,权御史中丞司马光,复为翰林学士兼侍读学士,以滕甫权御史中丞。
司马光上奏:“臣昨论张方平参政,不协众望,其言既不足采,所有新命,臣未敢祗受。”
诰敕下到通进银台司,吕公著认为赵顼又在乱来了,台谏劝君王是正道,怎么能说撤就撤,具奏封驳。
赵顼于是手诏司马光:“朕以卿经术行义,为世所推,今将开迩英之度,欲得卿朝夕讨论,敷陈治道,以箴遗阙。故换卿禁林,复兼劝讲,非为前日论奏张方平也。吕公着封还,盖不如此意耳。”
取诰敕直付合门,催促司马光受职。
吕公著上言:“诰敕不由本司,则封驳之职因臣而废。”
帝手批其奏:“等开了迩英阁,你们就知晓我的意思了。”
《宋史》:“己酉,初御迩英阁,召侍臣讲读经史。
讲退,独留吕公著,语曰:‘朕以司马光道德学问,欲常在左右,非以其言不当也。’
公著力请解职,许之,它日,又谓公著曰:‘光方直,如迂阔何?’
公著曰:‘孔子上圣,子路犹谓之迂;孟轲大贤,时人亦谓之迂。况光者,岂免此名!大抵虑事深远,则近于迂矣。愿陛下更察之!’”
……
一艘宽底吴船,在南京应天府停留了下来。
船上住着一家人,女主人还好,长得富态,衣装打扮都是富贵人家的做派,男主人则——
怎么说呢,说得好听叫随意洒脱,所得不好听,有些邋遢。
男主人四五十岁年纪,手里拿着一本《尚书》,一边阅读,一边还与身边桌上摊开的几本对照,偶尔还提这笔写写笔记。
男主人身边伺候的是一个年轻男子,相貌俊朗,眉梢眼角皆有些傲气,一副二世公子哥做派。
就听年轻男子对男主人说道:“父亲,朝命至重,出发时急如星火,如今却在南京逗留,苏明润真就这么了不起?”
说话之人正是王雱,年前刚中了进士,正是意气风发之时。
读书的自然就是王安石了,就听王安石说道:“当然了不起。苏明润治政,料军,文章,气节,均有可取,竟然是我大宋难得的全才。然朝中诸公不容,一向在边境周转,此番赴阙,无论如何,都要奏禀陛下,将之留京,放在地方上,屈才了……”
王雱讥笑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当年父亲从落卷中将之提拔出来,苏明润方中得探花,却何必又在揭封之后,建议官家将之降等?一番大好人情的机会,却叫父亲白白放过。”
王安石却不以为意:“的确是大出为父意料,十四岁的探花郎,六年之间,每以事功立身。所历之处,政通人和;所有更张,不畏时俗。一身任之,竟然是我辈中人。”
王雱却比较清醒,摇头道:“不然,此子与张方平,赵抃,薛向一路。其兄苏洵,宗侄苏轼苏辙,与欧阳修富弼过往甚密。自身也颇受韩琦看重。此番进京,自有张赵二人看护,说不定人家爱惜羽毛,还不见得稀罕父亲这点人望呢。”
王安石放下书:“雱儿,当年我第一次见到苏明润,曾说起你幼年事迹,就是獐旁为鹿,鹿旁为獐那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