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明池大会吕公也在,种谊种小八演示那种军器你也见过了是吧?我敢说要是用胄案藏库或者内藏库中的那些材料来制作,没伤着敌人,倒先把自己给炸死了。因此才重新熔炼,然后做成铜器发卖,以弥补火耗。”
“这也是趁着纸钞发行,节省出来了铸铜钱的材料,陛下才答应让试试,算是废物利用。”
吕公著摇头感叹:“为了一己私利,不惜靡耗国家,两次熔炼,得多花多少人力物力?”
苏油咬了咬牙,恨恨地说道:“所以要统一质量标准,胄案如今研发出了各种标准器发放地方,其中就有浮力密度仪,能够直接读数,今后要是各监各府的铜料还不达标,中枢就有理有据,可以直接问责地方!”
“好!”吕公著赞道:“如此一来,奸狡之徒再无藏身之地!”
苏油苦笑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让他们无处藏身我是不指望的,只要能给他们增加足够高作奸犯科的成本,我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吕公著摇头笑道:“密度仪,怎么想出来的,有了它,总比之前历朝至今,拿他们毫无章法,已经有了长足的进步。明润这方面的才能,当真让人叹为观止。”
苏油说道:“对付政府差事都是这样,民间可想而知,精盐提纯工艺,还不是小时候给掺沙子的奸商给逼出来的,他们还知道掺白沙,买的时候看都看不出来,太坏了!”
“培养诚信的行商风气,势在必行,就从胄案和将作做起!以后还要参与到市场中去,不能坏了天家的名声。”
最后吕公著挑选了三件铜器,开开心心地走了。
等到苏油忙完,才发现吕公著到底将砚台留在了这里。
苏油将砚台翻过来,底部刻着八个小字:“不善加己,直为受之。”
这是吕公著的座右铭,意思是别人对自己的批评,不管多么难听,直接接受就对了。
苏油看着砚台边缘的包浆,不由得笑了:“砚台都能给玩出包浆,这真是老头的心爱之物,唉,我这老头缘啊,没治了……”
王安石散班回家,在书房里发神。
书桌之上,摆放着四张钞票,分别是一贯,五百文,两百文,一百文。
还有六种小面额的,没有拿出来。
最大的一张满贯钞,因为印刷精度的关系,比后世百元面额大得多,有后世十六开纸那么大。
不过对宋人来说,多色油墨铜版精细印刷,这已经是巧夺天工了。
一贯的宝钞,正面是反复的细致线条勾勒成的几处画框,上方写着皇宋宝钞四个篆书小字,那是欧阳修的手笔。
下方,写着皇宋银行发行六个小字,是司马光的手笔。
钱钞各处都是传统的中国吉祥图案,除了儒家礼教内容,还有梵文的数字,道家的符箓暗记。
一贯宝钞正面图案主题,是女娲造人图形,由大宋最著名的画家文同文与可绘制。
整张宝钞,图案精美,颜色雅致,边框主体,用色从粉青到石青,从上到下过度,其中梵文数字和汉文数字,用了绛色和赭红,仔细看,都是由镂空的细密线条组成的。
宝钞背面,乃黄河壶口瀑布图案,是大宋另一著名画家宋迪的作品。
透光而看,宝钞里边,还夹有各色短线,水印。
关于宝钞的图案内容,朝中士大夫还引发了一场争议。
有提议佛道神仙的,有提议上古瑞兽的,有提议三皇五帝加宋代帝王头像的。
司马光为此郑重上书,官员们只顾着拍马屁,却丝毫没有顾忌后果。
皇帝图形流于市井,容易被小人猥亵,也容易让居心叵测之人拿去行镇魇之事,绝对不行!
于是最后选择了上古神话传说,以及对华夏文明具有重大贡献的伏羲,有巢,燧人等氏,以及老子,庄子,孔子,孟子,孙子诸贤。
王雱进来,见到书案上的几张钞票,笑道:“苏明润这是在奇淫巧技上越走越远了。”
王安石说道:“可是京师官民尽皆称便,今日散班,我在路边用五十文的钞票买了一份七文汤饮,小贩找了我两张二十文,一张两文,还有一个一文的铜钱。”
王雱从袖中取出一个薄薄的皮袋子,铜扣打开,里边分了几层格子,将桌上的钞票都放了进去:“这是在万货集买来的,听说叫钞夹,这是普通款的,只要两百文。”
“苏明润为了给皇室捞钱,连这些都算计进去了,哪里还是国朝华选的探花,简直就是一活脱脱锱铢必较的商贾!哈哈哈哈……”
笑声中充满了快意。
王安石皱了下眉头:“陛下都说了,当今之急,理财第一要务,雱儿你是对苏明润有成见?”
“认真分析起来,苏明润和唐介,在计司一文一武,配合得当,简直可以用精彩来形容。”
“清理积欠本来是一项大难题,唐子方锐意铁腕,钢骨金风,可是不懂经济;苏明润集合明算精英,引入记账新法,让其事变得可行。”
“清理积欠明面上大张旗鼓,实际上和风细雨。如今汴京城各监司,榷坊,工场,仓库,八成以上账务已经盘活理顺,这是何等的能耐?”
“为父自问没有这个本事,除了舍车保帅,别无他法。”
说完点了点桌上的钞夹:“可苏明润就能面面俱到,要是没有这个银行,没有宝钞及时面世,事情能解决得如此之顺利?”
“按照我们之前的推演,官员俸禄改制之后,必定会造成官库货品积压,宝钞空有面值,贸易难行,京师必定遭遇财政危机。”
“其中的关键,就是银行新立,难有信用,难以取信商贾。”
“果然宝钞还未发行,三月就有了盐引危机。”
“计司手法多高明?时机选择得多巧妙?要不是国公爷这些天都阴沉着脸,我都要怀疑这是天家为了推高银行宝钞信誉,故意演出的一场戏了!”
“如今再看,计司数月之内,清理积欠,成立银行,发行宝钞,改制俸禄,统一度量,清点库存,研发新品……这些事情任意一件单独举措,都是犯难的事情,可他们数事并举,桩桩件件环环相扣,契合紧密,居然相辅相成,官民皆利。”
“雱儿,你只看到苏明润锱铢必较,却不知道这样的锱铢必较,乃是天下一等一的本事啊!要将事情处理得如此周道,没有十多年从地方到政府,一步步的实务锤炼,没有张安道赵阅道二公的耐心教诲,是绝对做不到的。”
“苏明润在二公调教之下,眼界开阔,立意深远。而其天性,让他操作细致,脚踏实地,且思虑周翔。于是方有今日计司之功。”
“最可贵的,是苏明润甘居幕后,谦退隐让,能力超绝却只用在辅佐上司,拾遗补缺之上。”
“如此方能调协诸方意气,让计司人心统一,风气蔚然,让唐子方这丝毫不通经济的人,得领这份大功。”
“雱儿,不说别的,设若你有调理计司之能,能够不计誉毁,安心付出,给予上司这份尊重吗?”
第五百一十二章 地震
知子莫若父,这话直接点到了王雱的死穴之上。
不过王雱也是多智之人,立刻便转移了王安石的注意力:“好在父亲囊中,也有这样的人,吕惠卿能力不错,对父亲也算恭敬。”
王安石忧心忡忡:“难啊,好在你明年春试之后,就能助为父一臂之力了……”
五月大朝会上,唐介出列上奏:“陛下,计司整顿,已然卓见成效,京师内外府库,清点完毕,总计勾销几方积欠合计四百三十万缗,盘活榷坊四十六所,清理仓房积压物资一百万缗有奇。”
“最可喜者,此次胄案清理积压库存,通过研发新品,粮食深精加工,非但不如往届亏耗一半以上,反而增获二十万贯。”
“如今京中各司,监,坊,算是理顺了财务,轻装上阵。计司胄案名下个坊司,全面推行新式账法,借贷收支明晰。接下来,臣请将在淮扬盐场,京扬沿线仓漕推广。”
“此次清欠能够如此迅速完成,皇宋银行的成立和宝钞发行,功不可没,此皆陛下之圣明大德所致。”
赵顼飘了,刚要谦虚两句,就听唐介话锋一转:“然银行积蓄,乃天下官民私财。民生可谓至重,臣请陛下亲书敕令,铁牌浇铸,立于银行内院,以示后世历届政府及宋赵子孙,不得侵渔,着为永例!有违者,人神共殛之!”
靠!朝廷上下全被雷了个倒仰,唐铁头,果然还是原来那个唐铁头!
赵顼却点头:“唐公坚锐强介,为人所不敢为,成人所不能成。数月展布,已然卓见成效。所言皆准,擢参知政事。计司上下,赏赉有差。将作监兼判胄案苏油……”
刚说到这里,大地一阵猛烈摇晃,宫殿当中梁柱咯吱咯吱作响,帷幔,悬帐无风自动,殿前铜鹤,几案上的笔筒,书架上的书册纷纷翻覆倾倒!
文武百官东倒西歪,立足不稳。
苏油到底年轻,前世经历过比这还厉害得多的阵仗,一声大喝“地震了!”
几个箭步窜到赵顼身前,拉翻一个书架,和书桌一起搭成一个避难三角,将赵顼按到身下。
群臣大惊失色,慌张奔窜。
文彦博须发皆张,怒喝道:“殿中侍御史何在?!站到老夫身边来,凡惊惶失仪者,一一记下,事后责罚!”
百官这才想起来如今可是朝会,今日里表现失当,会被官家亲自看在眼里,以后的仕途,呵呵,那必定是凉凉……咦,官家呢?
好在大殿是榫卯木结构,自身抵御地震的能力一流,不过殿上的琉璃瓦那也是哗啦哗啦地沿着屋檩往下掉,摔得粉碎。
须臾之后,震感过去,苏油才扶着赵顼起身:“陛下,赶紧出殿,前往开阔处暂避。另外,太后与太皇太后那里,须得赶紧遣人请安探问。”
赵顼泪流满面:“明润,可是我有失德,上苍不佑……”
苏油吼道:“陛下振作!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筋骨,饿其体肤。于国家亦是如此!如今事态紧急,非计较之时!今日之后,再容臣开解。”
赵顼拉住苏油的手:“你去!你去接母后和娘娘!对了,还有皇后。”
这其实是乱命,不过苏油已经顾不得了,看了御围班直一眼,只有个种谊是熟悉的,喊道:“八郎过来,善为看护,须臾不得离陛下左右,我去后宫接娘娘!”
皇城地势较高,众人出得殿来,就见之前还阳光明媚的天色已经变得昏暗起来,苏油知道那叫地震云,对赵顼说道:“陛下,地震前后,多有云层聚集,今晚或者月色难明,需要留意。”
说完将身上的皮书包取下来给赵顼背上,低声说道:“这里边有些糕点,今日内中怕是会有失照顾,陛下要是耐不住,就自己取食,臣去去就来。”
说完又取下赵顼腰间玉牌:“事态紧急,臣便以此作为凭信。”
汴京城内已经升起好几处灰黄的烟柱,那是房屋垮塌造成的,还有数处火光。
文彦博和曾公亮,司马光,唐介等人开始发号施令,稳定局面。
苏油心急如焚,还不知道石薇如何了呢,不过此时也顾不上,将官袍前幅撩到腰间掖上,大步朝后宫走去。
李宪背着两支神机铳,挂着弹药带,带着神机营奔了过来,苏油拦住:“铳械弹药都带上了吗?”
李宪点头:“带上了,明润,官家怎样?”
苏油厉喝道:“报数!”
李宪下意识一个立正:“报告!神机营应到一百五十二人,实到一百三十五人,休假六人,朝会当班十一人。神机铳一百五十支,弹药五百四十二发,尽数在此!”
苏油点头:“去吧,现在种小八守着官家呢,你们到后,除官家,文公,曾公三人之外,其余人的话语,一律不听!”
李宪又是一个立正:“是!”
刚跑了两步,苏油又喊道:“等下!”
李宪不知道什么情况,却见苏油上前,从他腰上解下与神机铳配套的刺刀,挂在自己腰上,说道:“赶紧去吧,我去接两宫和皇后。”
来到宫门,却见王中正如临大敌一般,身边几个小黄门手持临时找来的棍棒维持宫门秩序,不许里边的人出来。
见到苏油大步而来,王中正总算是松了一口气:“探花郎来了,官家那边怎样?”
苏油高举玉牌:“官家无恙,敕命臣前来迎接两宫与皇后,前去大殿开阔处安顿。”
王中正有些犹疑:“那此处无人看守,我怕有人……”
苏油将玉牌和刺刀丢给王中正:“都管自管去,这里我替你守着。路途有造乱惊哗者,危言耸听者,冲突銮驾者,杀!”
王中正一下子有了主心骨,拱手道:“谨闻!”
其实苏油对李宪和王中正都没有直属关系,官家的玉牌说实话也没有什么效力,他俩能如此听话,算是苏油平日里积累的人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