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油看着四百里水泊叹气:“鱼米之乡,何至于沦为盗贼渊薮?”
司马光没明白:“明润是因刚刚那个渔村发出的感慨?我在这附近的郓城做过通判,和多年前相比,这里除了水泊越来越大,鱼越来越肥,还是没有什么变化,生民还是那么艰难。”
“所以像那样的化外小村子,能得抬手放过,且抬手放过吧。”
“真要照介甫那一套法子来,国用就会转移到刚刚卖鱼的老翁和孩童身上……民不加赋而国用足,呵呵呵,真该让他到河北来看看。”
苏油却是想起来施耐庵大大的《水浒传》,点头道:“学士你想过没有,大宋之弊其实根本在贫富差距过大?贫困人口基数过多所致?”
“冗官,冗政,冗军,固是大宋痼疾。但是三冗之外,其实还有一冗——冗贫!”
“上无片瓦下午插锥,这样的人在大宋还多,他们其实能够劳动,能够成为大宋赋税的来源,可是种种原因,迫使他们成了流民,隐户。”
“冗军的一个大来源,就是这些人,灾荒年月,朝廷将其中的壮健召入军中管理起来,以防为乱,可灾荒过去之后呢?这些人不是应该重新回到生产当中去吗?怎么就没有退出机制了呢?”
“或者说,他们不是没有生产,只不过他们生产的收益,被各路帅臣,太尉们收入了腰包!”
第五百二十五章 大名府
“就连汴京城内的军队,除了抽一支练杂耍,其余的在干啥?真在努力进行军事训练,时刻准备抗敌吗?”
“最好笑的笑话,还有帅臣认为不该举行训练,因为训练就要花钱;我在渭州搞演习,朝里弹章一堆,难道平日里不演习不找问题,夏人来后才开始找?”
“所谓冗官,也是我听过最好笑的笑话,反正我在夔州,渭州,嶲州的时候,手里都是缺人,缺到恨不得一个人当三个来用。”
“那我就要问了,说好的冗官呢?他们在哪儿?”
“他们背着自己的官职,领着国家的俸禄,在汴京贪慕繁华,流连不任!”
“官家许与士大夫共治天下,那这话反过来讲,国家需要的是能够帮助治理天下的士大夫,那些眠花宿柳,贪生怕死,见利忘义之辈,有资格称为士大夫吗?!”
“权力,应当与责任对等!不能好事处处被彼占尽,临到艰难拼命就由百姓背锅,那么大宋的百姓可能都要问一句了——凭什么?!”
眼看就要进入灾区,苏油的情绪有些不稳。
其实司马光也是如此,不过他是此行的老大,因此表面上看不出来。
不过目光有些阴郁。
……
次日清晨,苏油出舱来到船上开辟出来的办公区,见司马光的案桌上,压着一首小词。
渔舟容易入春山,仙家日月闲。
绮窗纱幌映朱颜,相逢醉梦间。
松露冷,海霜殷。匆匆整棹还。
落花寂寂水潺潺,重寻此路难。
司马光很少作词,这一点也和苏油很像,两人都认为词这东西不好写,容易写软,容易暴露出内心柔弱的一面。
当然也有那种能把词写得需要铁板伴奏的怪胎,不过那娃现在还在老翁井守孝,其代表性词作还没有问世。
司马光这首《阮郎归》是取《桃花源记》的典故,把昨日那个小渔村想象成了桃花源里那乌托邦一样的境界,然后发挥出自己的想象和寄托。
同时他也明白,要大宋处处如桃花源一般晏然安乐,那如同寻找仙路一般的艰难。
虽然没有署名,苏油还是老实不客气的将小词收了起来,可贞堂的藏品,又多了一张。
船队过了郓州,开始进入运河,抵达博州之后,就是黄河东流段,也就是大宋历代回河工程所想要将黄河带回来的第一故道。
这里是下游,河水速度已经能够方便地行船,沈括开始带着一支考察队逆流而上,前往前往上游的濮阳。
那里和更上一点的滑县,是鱼池,灵平,商胡,六塔诸埽工程所在,也是黄河河患高发,屡堵屡决,屡决屡堵的重要地区。
沈括的任务,就是考察横陇故道,研究第一回河方案的可行性。
船队继续北上,过清平,高唐,抵达平原。
从这里开始,分出第二支小队,分别由陈昭明和内使李德明带队,往上考察至內黄,往下考察德州,德平,乐陵。这条线是如今重点讨论的第二回河方案,黄河东流线路,尤其是二股河到底能不能作为黄河的分流河道,两人必须推考成数据详实的铁证。
剩下的大军,沿黄河故道逆流抵达北京大名府。
在大名府交割钱粮之后,苏油会沿着黄河新改出来的北道,从大名府过平恩,宗城,冀州,武邑,乐寿,清州,保定军,直到泥沽寨入海口。
这九百里由苏油和张麒带队亲自勘探,中途还要护送司马光到此次地震洪灾的中心河间府瀛洲,坐镇主持赈济之事。
这一条线沿河都是灾区,也是最烦难的的地区。
船队抵达大名府,就能见到码头上已经有灾民聚集。
一位官员带着衙役开辟出一片空地,在那里带着属下官员等待。
见到司马光和苏油的大船过来,身后还跟着如此大的船队,官员脸上神色一振,迎上前来:“下官王广廉,拜见司马学士,苏侍制。”
苏油的称呼可以有很多,李宪他们爱叫他知监,胄案下属叫他案判,去往外州,地方官员爱叫他侍制或者侍讲,因为他身上有个宝文阁侍制和翰林侍讲的名头,因为一般官员,都以清贵能接近皇帝的官职为荣。
王广廉苏油认识,这娃早年在陕西转运使司薛向手底下任职,还私下里弄青苗法,春散秋敛,颇有章法,不过收息高达三分。
等苏油到了渭州,和薛向鼓捣了一番,决定转运司退出亲自经营,改行监督之策,而贷款业务交由四通商号操作,而且苏油的诸多产业扶持的后续,比王广廉的办法细致周备得多,利率一分,因此相应的也就比他效果好得多。
王广廉还为此私下来找过苏油,想要在陕西全境推广渭州模式,然后苏油给他分析了渭州模式,狼渡模式,商州模式,凤翔模式,西京模式……一通模式下来后,告诉他其实就一个模式——因地制宜,发挥地方优势才是王道,没有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标准模式。
也不知道这娃听进去没有,后来也没见他再来过,结果在这里又遇着了。
苏油便对司马光介绍:“这位是我在陕西时的老同事了,王才叔的弟弟。”
王才叔就是王广渊,英宗的亲密手下,一说起他司马光就明白了:“对,你家就是大名府的,当年王才叔将令祖文字呈送官家,官家命录王家子弟入朝,才叔推荐了弟弟,自己却走科举入仕途,一时传为佳话,原来他弟弟就是你啊?”
苏油说道:“正是,不过不光哥哥得宋绶所教,弟弟的书法大字也是一绝。”
王广廉完全没有想到苏油会在司马光面前说他的好话,连忙谦逊。
王广廉如今是河北提举常平官和转运判官,转运使因为河决灾荒已经落职由他暂代,累得跟孙子似的。
不过苏油印象里王广廉是属于内心火热能力一般那种人,如今一见到码头上的情形就心里直叫糟糕,替他说两句好话,是因为花花轿子人抬人,接下来自己的建议或许王广廉才会给自己几分面子。
虽然顶着个“如朕亲临”的牌子,但是不给皇帝面子的大宋官员又不是一个两个。
连皇帝都无法一手遮天,求同存异中相互妥协,大家拉扯着过,永远是大宋的政治生态。
进入城中坐定,王广廉汇报了两个月以来的救灾情况,以及黄河水情。
苏油听完,对司马光说道:“学士,如今看来,王运判对事务还是精熟的。”
王广廉又是连连谦虚。
苏油接着说道:“王运判,我有几个建议。”
王广廉坐直身子:“苏侍制政务精熟,下官正需指点。”
苏油笑道:“指点不敢,不过是前人故智。”
“大名府人民众多,当年河朔大水,民流就食。救灾者皆聚民城郭中,为粥食之,蒸为疾疫,及相蹈藉,或待哺数日不得粥而仆。”
“刚刚入城之时,我见城门口的情形,似乎便是如此?”
王广廉脸上一红:“的确如此,不过我一直住在城郭间监督赈济,还没有发生不得食而仆的惨况。”
苏油拱手道:“这自然是运判劳力爱民所致,苏油是佩服的,但是所有细事系于一身,虽武侯也未免不寿。”
“救灾,主要就是解决灾民的衣,食,住,业。”
“部民出粟,益以官廪,这方面运判做的很好了,不过我觉得——可以更好。”
第五百二十六章 察人之术
就听苏油继续说道:“当年河朔大水,民流就食。富相公治大名府,劝所部民出粟,益以官廪,然后寻出公私庐舍十余万区,散处灾民,薪水救济反而比集中方便。”
“大名府是北京,有很多待缺寄居的官员,当时富相公发给他们俸禄,让他们去难民所聚的地方作为管理人员,选老弱病瘠者周济,登记他们的辛劳,答应他日为他们奏请受赏。”
“每隔五日,则遣人持酒肉饭食慰藉他们,因为出于至诚,所以人人为尽力。”
“水退之后,凡山林陂泽,有利可资以生者,听流民自取。”
“死者为大冢葬之,曰‘丛冢’。”
“等到第二年稻麦大熟后,再让难民各以远近,授粮而归,当时活难民五十余万人,募为兵者万计。”
“运判,众志成城,天灾之前,所有可用的力量都要动员起来。仅凭一己之力,难救河北百万生灵啊。”
说完又转头问司马光:“学士,是这样吧?”
司马光点头:“对,当时仁宗皇帝听说之后,遣使褒劳,拜富相公为礼部侍郎。富相公说:‘此守臣之职也。’辞而不受。”
苏油说道:“所以救灾之策,一要简便,二要周尽,简便则易施,周尽则无遗。”
“如今朝廷救济已到,接下来还有很多相关减免扶助的措施要宣布,运判如今的条件,比富相公当年好得多,正好趁此机会,再施展一番。以鼓舞官民人心士气。”
“眼看就要入秋,马上就是冬麦下种的日子,事情再一耽搁,翻年可就更难了。”
司马光说道:“还有入秋易起瘟疫,得赶紧让人散了。明润所言有道理,既然富相公当年行之有效,运判就不妨用起来。”
苏油继续补充:“除了官府的力量,民间力量也要尽量利用,此次我们前来,还带来了大量的口罩,成药。救灾防疫的册子,也紧急印制了十万册。”
“这些都是动用民间慈善力量完成的,到时候我们会带一部分去震中灾区,给运判留下一部分,助你成事。”
司马光说道:“大名府是河北至重,救灾措施自大名府施展,是提纲挈领。事情办好了,老夫与明润返回京城,必向官家奏请,以运判为首功!”
王广廉是热衷仕途之人,不然也不会在陕西私自折腾青苗法了,闻言站起身来:“学士和侍制,果然是国家重臣,一番指点之后,下官知道该如何做了!”
司马光也站起来:“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便请运判带我们去核验仓储,还要代表陛下,去慰劳官民,事不宜迟,之后便要赶赴瀛洲。”
两日之后,司马光与苏油带着测量队和粮船,再次启程。
一路上放下小船,让测量小分队下水测量,约好最终在瀛洲集合。
司马光在阅读各地送来的水文资料和邸报,见苏油安排得井井有条,表示赞叹,说道:“那个王广廉,不及乃兄,更不及明润你。内中热于仕途,明润为何与他说了不少好话?”
苏油说道:“要共克时艰,便要用上所有能用的力量,同舟共济之时,没法挑三拣四。”
“只要措施得以展布,能多救一些难民,几句好话算得什么?学士如何对他评价不高?”
司马光说道:“老夫自有察人之术,王广廉听闻你有所建议,当时表情有些不豫;待得听闻是富相公之术,颜面便有些回转;等到听闻你我会与他奏功,立时精神振奋。呵呵呵,这样的人……”
苏油就有些奇怪了:“那学士为何不知我也是热于仕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