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油愣了一下:“哪个李都监?李宪?”
程昉脸一红:“汴京城的李都监怎么高攀得上,那是官家身边的红人,我说得是李德明李都监。”
苏油有些想笑又忍住了,李宪这娃估计也是多面人,在外朝官比如自己面前,那是一个柔顺,估计在内廷,也不是省油的灯。
想想也是,替赵顼掌握神机营的李都监,和临时挂个名头派出来打酱油的李都监,本就不在一个级别。
招呼孙能给陈昉上茶,程昉屁股挂着椅子边坐了,双手捧过盖碗。
苏油笑道:“不要如此小心,尊敬也不在面子上,你这个样子怎么揭盖碗?坐稳了,别一个晃荡摔了我的茶盏。”
程昉赧笑一下,这才坐好,揭开盖子湿了湿嘴唇,表示个意思。
苏油这才说道:“都监的名头我听说过的,河决枣强,酾二股河,导之使东的工程,是程都监亲抓的,以大木为锯牙架住决口,落竹石笼子以塞之。因功加带御器械。我记得没错吧?”
程昉喜出望外:“些许劳迹,辱大监清听。”
苏油说道:“内廷之中,难得有治水的专才,都监此来,所为何事?”
程昉说道:“不为别的,只为献策。”
苏油说道:“哦?愿闻其详。等等,孙能,将沈校勘制得的地图取来。”
孙能取来地图铺上,程昉一看都傻了:“这……这图从何而来?因何如此精准?”
苏油说道:“这个你就别管了,来,先说说你的想法。”
程昉这才指着地图讲解:“如今河决商胡北流,与御河合一,我们现在的位置在这里——乐寿埽。”
“乐寿其上,大监已经考察完成,其下则是南皮,沧州,清州,霸州,过独流东寨北寨而入巨马界河,然后从泥沽寨入海。”
“如果要重导黄河入二股东流,则御河必定浅淀,需要开浚。”
“大监你看,要是将葫芦河水道利用起来,自乐寿之东至沧州二百里,截弯取直,则可以缩短运路。自卫州王供埽导沙河入御河,则水力充沛,可广运路。这样便可以恢复御河运力了。”
这个想法不可谓不精妙,不过只是图上作业。
苏油问道:“都监,按照你的方案,黄河水道的一段,便会有葫芦河来取代,敢问葫芦河丰水季节,流量有多大?两岸堤坝有多高?河道有多深?离州府市镇有多远?黄河大水的时候,葫芦河河道能否容纳?如要改道,取直之后,能否就能解决泥沙淤积问题?如果能,需要什么方案?是束水冲沙,还是年年疏浚?如果不能,那这条水道能存在多少年?沿途农人,城镇前移,要耗费多少钱粮?工程要耗费多少钱粮,物资,人工?开挖土方多少担?耗时多久?是否能在水道存在这些年里赚回来?”
程昉傻了,知道束水冲沙这个办法的,绝对是老河务,他完全没有料到苏油能说出这样的专业词汇:“这,这个……还需要考察计量……”
苏油笑了:“如今队伍就在这里,都监只要说出想要哪些,我们就能给你测量计算出来。”
程昉脑门子上汗下来了,没想到遇到这么个什么都要用数据说话,动则可以问出这么一堆问题的领导,以往那种放任大言的办法完全行不通了,这……早知道不来了。
苏油见火候差不多了,这才说道:“回河之议,我原则不反对,不过到底能不能,你我说了不算,甚至宰执官家说了依然不算,只有老天说了才算。”
“我现在带领的这个小组,是测量含沙量,流速,和河沙淤积速度的,测量小组的上面,还有一个计算小组,他们会计算出按照现在的淤积程度,这条河道,多少年后还会重新淤塞,同时还要计算出,水流保持多大的速度,才上泥沙不至于淤积。”
“除此之外,还有测量各地高差的小组,考察历年各地水文的小组,考察各地人工力钱,消费情况,物资储备的小组……”
程昉小心地说道:“大监,这也太繁杂了吧?”
苏油说道:“数据不怕多不怕烦不怕杂,只怕不够精细。即使这样会耗费不少,那也比兴耗力役,然后被白白的冲走强吧?或者都监觉得,六塔河那样的灾难,我苏明润能够人头不失,你程都监也能抗住?”
程昉一张黑脸顿时变成灰色:“测量,必须仔细测量!”
压服了程昉,苏油点头:“那好,既然都监首肯,今日我便将条陈上奏,也请都监副署,我还要奏请都监与我一同考察河务,说实话,没有一个熟悉水情的老人跟着,我这心里也不落底啊。”
程昉顿时转忧为喜,苏探花喜欢推功那是官场上出了名的,夔州倒霉几十年的老判官都能给他奶成知州,这趟虽然兴致勃勃而来挨了一番敲打,最后结果居然没变,这也算是堤内损失堤外补了。
有了程昉这个老河务参与,苏油的船队进度果然快了很多,经验的帮助是非常大的,很多时候程昉提出经验做法,理工小组立刻加以考证,研究出里边的门道,然后便可以举一反三。
除了测量,苏油的事务还很多,包括赈济,仓储,军务,农耕,水利,经济,官员能力……都在其按察范围。
大宋河北边防线,从西向东,分别是真定府,定州,保州,广信军,安肃军,雄州,霸州,信安军,沧州。
多是军州,也是大宋唯一一处军人可以担任知州的地区。
内官地位比军人高,文官地位比内官高,有了程昉在自己面前点头哈腰做样子,地方上的知军,知府,表现得非常配合。
加上河北最高军事长官,缘边安抚使王临,是王广渊的弟弟,一门五进士,也是世家出身,和苏颂大苏小苏交情极好,见到苏油也就格外亲切。
和王广渊一直给英宗赵曙当秘书顾问不同,这娃也是文武兼资,还是罕见的左班转右班。
前几年契丹曾效仿大宋,刺两输人为义军,结果数万人越境跑来大宋。
地方将领怕辽国追究,请遣还,王临说道:“彼归我而遣之,必为乱,不如因而抚之。”愣是将这数万人给收了。
同时从其中筛选出可靠的十数人,发展成间谍,潜入辽国打听情报。
这样的文人才是苏油心目中最好的文人,两人那是相当有共同语言。
还有两个副使,那就是纯粹的将领了。
第五百二十九章 都是熟人
一个也是苏油的熟人,周永清,陕西名将周美的孙子。
诗书记载“自陕西用兵,诸将多不利,美前后十余战,平族帐二百,焚二十一,招种落内附者十一族,复城堡甚多。在军中所得禄赐,多分其戏下,有余,悉飨劳之。及死,家无余赀。”
周美儿子早逝,周美临死上表朝廷,以孙子为自己的继承人,朝廷加赐引进副使,秦凤路钤辖,驻扎在渭州。
周永清在谓州任上,看到兵士们虽骁勇但不懂阵法。于是采用唐朝李靖的兵法为式样,对部队进行严格的训练,使军容大为改观,战斗力大幅度提升。
苏油抵达渭州后,曾经研究过这种训练方法,并大加赞扬。
当然苏油心目中的战法和周永清还是有区别的,不过今后的枪械必须使用阵型,士兵技战术水平可以很快提高,但是令行禁止,列队操练攻击,这些就必须经过严格训练。
周永清的阵法,其积极意义就在这里。
当时周永清已经离任,来了河北,苏油给周永清写信,询问阵法详情细节。
有大佬垂询,周永清自然屁颠屁颠的接着,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过没有想过会有什么好处。
数月之后,朝廷颁旨,命令全国各地的驻军,都要按周永清的练兵方式训练部队。同时加周永清为缘边安抚副使。
周永清这才知道,苏油将周永清改进过的阵图,详细绘图加上文字说明,一并报送给朝廷。而且重点说明,这不是自己的发明,是前任钤辖周永清之功,背着他向朝廷推荐了自己。
周永清接到朝廷敕告,热泪纵横。
以往的上司,夺下属之功为己功的多了去了,却从没有听说过还有追记离任之人的业绩,然后向朝廷报功的。
苏油将周永清的训练方法总结成教材,其中所耗费的精力,其实不比原创少上半分。
然而苏油的奏报里,没有提到自己一个字,前前后后都说是周永清所创。
一日之间,扬名天下尤胜祖辈,这就是再造之恩。
然而苏油与他之后信件来往中,从来都是只对业务问题进行探讨,态度还很谦虚,对于周永清的感谢之类,一句不回。
如今恩人到了河北,周永清立即派遣亲卫沿岸跟随,还不敢上船打扰,反正就是一直在两岸缀着。
开始苏油没在意,还以为是朝廷派来护送司马光的,直到从瀛洲出发,这支队伍还在,才知道时候保护自己的。
不由得感觉奇怪,赶紧派种谊一打听,方知是周永清的手下。
于是苏油让队伍的都头转告周永清,约他到雄州见上一面。
雄州还有一位缘边副使,王珪之子王光祖。
不过不是翰林王珪,而是泾原勇将王珪,绰号“王铁鞭”那个王珪。
王铁鞭战死好水川,朝廷录光祖为供奉官、合门祗候。
这娃的长项是“明于料敌”,就是情报工作抓得好,善于判断敌人的真实意图,大灾起来后,朝廷特意下旨雄州探察北境动静,就是看中他这点。
苏油的探测船队抵达雄州后,置办了一桌便宴,邀请周永清,王光祖上船饮酒。
周永清上船,对苏油纳头便拜:“侍制大恩,永清没齿难忘。”
苏油将周永清扶将起来:“言重了,这是为国举才,谈不上私恩,与你切磋阵法,我也收获颇多,不过因为渭州以防守为主,暂时还没用上。”
王光祖笑道:“探花郎渭州之战,那是以攻代守,赢得漂亮。县君一日逐敌百里,所向披靡,颇有北地将门女子的风范!光祖佩服!”
苏油说道:“她如今在瀛洲救治灾民,没能前来,来来来,我们入座细聊。”
和二人一起,所聊的自然就是军务,而且这军务,也与治河有关。
酒过三巡,苏油问道:“大宋与辽朝交好以来,北地兵甲,都是以安静为主,听闻保州以东,都是塘陂方田,平日里种稻,要求浅不能纵马,深不能行舟。”
“这点我就有些不明白了,我是蜀人,种稻是行家,稻田牛耕,亦过不了牛腿,否则施耕不利,要做到这么大片的区域水深刚刚合适,有些难为吧?”
王光祖和周永清都有些尴尬,周永清组织了一下言语:“不想对恩公隐瞒,黄河改北流以后,塘陂多为泥沙所淤积,如今深不过人腿肚,浅的那些……种麦倒是上等田地,阻挡骑兵,属于笑话了。”
苏油明白了:“因为预期到屯田大利,所以被你们隐瞒了,没有上报朝廷?”
王光祖脸一红:“不是不是……这不,刚刚改道,感觉还不稳嘛……”
这些地方上的小九九,苏油都懒得理会:“屯田也是办法,但是还是要奏报朝廷,那么多难民无处安置,这份独食,怕是谁都吃不成。”
“给你们提个醒,该上报赶紧上报,别忘了这次下来按察河务的是谁。”
司——马——大——光!没事儿都要弹劾人,没人弹劾就找皇帝茬的主,杀伤力那是杠杠的,两人立刻点头:“是是,是我们失计了。”
苏油又想起了《水浒》:“河北盗贼情形如何?”
王光祖说道:“雄州有一股马匪,头领绰号叫天佛,平日里劫掠村镇,杀伤行人,官军围剿,则遁入辽境,其余的……都是小打小闹,地方巡检就能处理,不劳大军出动。”
苏油摸着下巴:“遁入辽境啊……怎么有股阴谋的味道,焉知不是辽人扶持的?他们的军器,马匹,衣着如何?”
周永清说道:“也与燕代百姓无异,马匹来自辽境,自然精良,对了,他们善使弓箭。”
苏油立刻问道:“善使到什么程度?骑射会不会?回射会不会?精准程度如何?弓力多大?”
王光祖和周永清面面相觑:“回射是啥?骑射是会的,精准程度……三十步十拿九稳吧,弓力这问题,没有缴获,不知道啊。”
苏油喊道:“八郎,去船上箭矢与两位副使观瞧,不要弩的,要弓的。”
弓箭是船上小子们每日的功课,就连苏油都要练,君子六艺嘛。
很快弓箭取来,两人一看箭矢眼睛就亮了:“这就是大名鼎鼎的眉山矢吧?”
苏油说道:“先别说这个,两位看看,盗匪所用箭支,重量,长度,大致与这里那种相当?”
王光祖取过一支,交给周永清,周永清点头:“大致与这支差不多。”
苏油点头:“两石四斗,这是军中好手啊。这个叫天佛和他那些手下,很有可能是辽国人!”
就在此时,一叶快舟驶来,船上快班斥候高呼:“王副帅可在?雄州急报!”
王光祖快步出舱:“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