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油笑嘻嘻地看着这热闹的场景,刚刚那员副将一扭头,看到苏油已经到了帐前,一副吃瓜看热闹的样子,不由得吓了一大跳,噗通一声向一位将领跪倒。
那员将领带着青罗泥金斗笠,见到宋人官员如此年轻,不由得也是惊疑,温言安慰了副将两句,向苏油走了过来。
什么帐外安排刀斧手之类,那都是吓唬大宋地方将领用的,真到了紫袍级别,那就上升到了国家外交层面,再安排这些花招,只会惹来大宋笑话,因此辽人才忙着更张。
辽人的狼狈,让两个小的在后边掩嘴偷笑,辽人大将也有些尴尬。
苏油主动微笑拱手:“萧林牙,久仰了,大宋枢密院副都承旨,翰林侍讲苏油,前来造访。”
那大将正是萧禧,哈哈一笑:“没料到宋朝三品大员光降,一番造作,倒是萧禧小气了,便请苏承旨请帐内叙话。”
两人入帐坐定,萧禧说道:“苏承旨大名,我也听闻过,大苏先生最近可有大作?”
苏油说道:“大苏在眉山守丧刚结束,近日要启程回京,路上应该会有不少作品。”
苏轼的文名如今已经开始显耀,朝廷准备召他参与明年的科举考试评卷,已经和苏辙一起从眉山启程。
萧禧又问道:“听闻承旨在渭州大败夏朝毅宗皇帝,承旨家县君善行雷法,诛杀了八名铁鹞子队正,使之溃不成军?”
苏油笑道:“这就是以讹传讹了,我家娘子是将门之后,也是听闻我被谅祚大军围困,急了眼了,这才带领渭州乡勇冲击谅祚中军,侥幸成功而已。”
“铁鹞子队率,四人是死于之前战场攻伐,四人是遭遇突击不及披挂,被我娘子捡了便宜,哪里有传言中那样夸张。”
萧禧这才说道:“寻常女子,能阵斩四名队率,那也了不起,传言也有传言的道理。”
苏油说道:“这些都是萧林牙从哪里听来的?”
萧禧说道:“多是道听途说,不过你族兄苏翰林,访辽结束后,还是我一路护送到南界的。”
苏油拱手:“原来如此,族兄一路多蒙照顾,多谢林牙了。”
两人喝茶聊天,其乐融融,完全没有帐外大军压境战舰戒备,一不留神就要打起来的模样。
苏油招呼孙能送上一个包裹:“初次见面,这是私礼,昔日里吴魏相争,陆抗羊祜,不废私交。些许家乡土产,不成敬意。”
说完将盒子打开:“这是故乡黑茶,名为‘小金沱’,甚得吐蕃西夏人喜爱,大抵是因其地苦寒,小金沱茶汁浓郁,加入牛羊奶中,滋味格外不同。”
萧禧笑道:“多谢承旨,其实要送礼,将贵朝界河巡检送来,让我明正典刑,那样才好。”
苏油笑道:“林牙失虑了,夫礼者,天之经,地之义,民之行也。”
“我朝赵用,遵照两国合议,禁界河捕鱼,驱逐贵朝刁民。和议文本,就是天经,巡查界河,就是地义,驱逐刁民,就是约束民行。”
“赵巡检所为合情合理,我回去还要好好奖励,何来罪过之说?”
萧禧不豫:“承旨强词夺理,赵用手段粗暴,焚毁我朝子民渔舟,使之失了生计,本官为民父母,自要来讨问一个公道。”
苏油打岔:“等等,什么舟?”
萧禧顺口答道:“渔……”
说到这里自己也哑了。
苏油故作惊讶:“界河之上,还有这东西?两国议本上写得清清楚楚,界河禁止打鱼。我大宋一直履行得非常完美,难道贵朝约束不了民众?那赵用不但是为了大宋,还是帮了贵朝啊。”
萧禧冷笑道:“承旨,虽然我对苏使节,大苏先生,还有你,都非常钦佩,但是事关国事,不用插科打诨。如今四万大军临河,不交出赵用,我当自取。”
苏油哈哈大笑:“说这些就太无聊了,如之前那般谈论风月多好?林牙啊,四万大军临河原来是为了抓宋人的?不过大河改道断绝南北,天意如此,切莫倔强啊。”
萧禧言道:“我军已在打造浮桥,转眼便要进入雄州,到时候,就不是交出一个赵用那么简单了,无怪言之不预。”
苏油摇头:“萧林牙,知道我苏家最大的本事是什么吗?不是文学诗词,不是外交机锋,而是蜀学的根本,理工。”
“浮桥这东西,须得先遣人过河,拉设绳索,然后系船架板,方才得成,没有只在一头热闹的。”
“如今既然我都来了,雄州就已经有备,林牙的浮桥,还架得成吗?不要开玩笑了,来,喝茶喝茶。”
萧禧有些语塞:“如果赵用不至,那承旨也就不用回了,便在我帐中做客,等待消息如何?”
苏油摆手:“那不行,官家命我按察河务,这还要急着测量勘探,回瀛洲向司马学士汇报呢。要没有萧林牙这趟旅游,我现在都过了雄州,考察海口去了。些许打鱼摸虾的冲突,几下将事情说完,就不打扰林牙的游兴了。”
萧禧大怒:“苏油!敢如此轻视与我,这是有恃无恐吗?!你凭什么?!”
第五百三十二章 连消带打
苏油笑嘻嘻地说道:“林牙莫要这么大脾气嘛,大家都是斯文人,道理讲清楚不就是了?”
“首先,辽人在界河打鱼在先,过错不在我方,界河巡检赵用无罪。”
“大河改道,雄州有备,贵军已然不能渡河,林牙要实现战略意图,只能看今年黄河是否封冻。这是其二。”
“林牙要将我留在这里,那就是违背了两国外交礼仪,事情就闹大了。”
“林牙啊,辽朝军法,边臣聚兵六万,只能抄掠,不能深入过三百里。如今兴军才四万,说明林牙也是一时起意,意图讹诈边臣而已。”
“既然已经被识破,加上天决黄河,再要固执己见,那就没意思了。”
萧禧冷笑道:“将在外,君命尚且有所不受,要是我偏偏要固执己见呢?”
苏油放下杯子:“要是林牙非要不讲道理,那我也就只能不讲道理了。”
萧禧都气笑了:“如今承旨已然自投罗网,怎么着?还能安然走出我四万大军的营寨?”
苏油叹了口气:“既然如此,便请林牙出帐,我与你看场戏法如何?”
萧禧起身:“我不信你家娘子有飞天遁地之能,还能飞过来施展雷法!”
苏油也站起身来:“走吧走吧,看过就知道了,很壮观的。”
两人出得帐来,苏油一指大营后山口一块巨石:“林牙,且看哪里。”
说完一挥手。
舟船之上,种谊正拿着双筒望远镜观察辽营,见状喊道:“二号目标,标尺六十五,满弩,三斤标称弹,放!”
大船上“嘣!”“嘣!”几声连响,萧禧就见到数件白色带尾翼的古怪物事高高抛起,然后从大营上方掠过,接着在下落过程中变得稳定,朝营后的大石落下。
“轰!”“轰!”“轰!”
一连串的剧烈爆炸,将草皮,碎石,泥土翻起数丈高,从谷口到大营,山谷山谷形成一个喇叭型,声音经过集中放大之后,声势异常骇人。
营中都是骑兵,马匹顿时炸锅了,四处奔散,军士根本喝止不住。
浓烈的硝烟味道沿着山谷飘向河道上方,高高的烟尘住遮盖了巨石的身形。
苏油挥了挥手,咳嗽一声:“林牙,可还看得?”
萧禧看着大营里一片混乱,强作镇定:“这……是何物?”
苏油好整以暇地说道:“今年元宵节,官家驾临宣德楼,与官民同赏天空焰火,五色灿烂的焰火,贵国应该有耳闻吧?”
“既然能施之于数十丈高空,那就更加容易施加与地面,这不是自然之理吗?”
萧禧脸色有些发白,苏油继续加码:“苏油如果不是出于至诚,为了两国交好而来。只需今晚夜中驾船潜至,将之施放林牙中军大帐,林牙会是什么后果?”
萧禧脸色又白了一分。
“不过那样事情就大了,不管你我,任一伤损,两国必然战事大起。”
“所以,还是大家喝茶聊天比较好,是吧?”
“对了,这东西,叫震天雷。看,孙能手里还有个便携式的……”
萧禧也是光棍,叫来副将:“将人马撤离谷口。”
副将大急:“那林牙你……”
萧禧说道:“大宋苏探花都信不过?我在此陪客,赶紧自去!”
副将匆匆走了,萧禧才施礼道:“苏承旨宅心仁厚,萧禧多谢了。”
苏油说道:“我此次任务在河工,刚刚说了,几下料理完此间,还要继续考察。”
“萧林牙擅兴大军,劳而无功,接下来怕是不好向朝中交代。唔……既然大家已经是朋友,我再送一件功劳给林牙,如此便无碍了。”
萧禧再不敢小视苏油,恭恭敬敬地拱手:“承旨请讲。”
苏油淡淡地说道:“黄河决口,界河舟船尽皆翻覆,叫天佛被隔绝在南岸,无法返命,要不我知会雄州知州,安抚副使王光祖一声,给你送回来,你这次行动就算是成功接应他返辽,无过有功,如何?”
萧禧表情就跟见了鬼一般:“什么叫天佛……我,我不知晓……”
苏油说道:“哦?叫天佛乃大宋雄州境内一股悍匪,骑射精良,用弓两石四斗。抄掠之时,军一名,打草谷家丁,守营铺家丁各一名。”
“人马备铁甲九事,弓四,箭四百,长短枪,骨朵,斧钺,小旗,火刀石,马盂,石料,毡伞,糜马绳两百尺。”
“这要不是差了金鱼符,我还以为就是林牙手下的捉马精锐呢,既然不知晓,那我回去就严命雄州,剿杀了完事儿。”
萧禧赶忙制止:“别别……承旨,听你所言,的确像是辽军游勇,这个,这个……橘生淮南淮北,其性不同。要不,将他们驱赶回来?要真是辽人侵犯宋境,我一定严加惩办!”
苏油这完全就是诈萧禧,他对那什么叫天佛的信息,其实仅仅来自从其用箭得到的推断,不过添油加醋将辽人军制附会上去,如今看来,欺诈成功。
苏油笑道:“林牙还真是处处为国相争,说起来大宋在南,辽国在北,橘子只有在你们那里才长不好,这比喻不恰当。”
萧禧满脸通红:“忘了苏侍制是宋朝探花,名次比大苏先生还高的。”
苏油说道:“不提这个还是好朋友,提起来就伤心,文章都荒废好久了……那就这样,五日之后还是这个渡口对面,夜里会有三艘大船,可以供人过河。”
“不过马匹怕是只有留在南岸了,这个还请林牙你多担待,咱们这算以船换马。”
萧禧将头上所戴青罗泥金笠取下来:“便请侍制以此为信,或者他们看到辽朝衣冠,便起了思乡的兴致,自己就回来了,不劳征剿。”
苏油笑道:“好,如此方是好聚好散,那就请萧林牙送我们到河边登船吧。”
《蜀中杂记》:
“元年,河决。以界河巡检赵用唐突,契丹萧禧率四万众临河,且造桥具,实以相胁也。
时油按河至雄州,乃携二从赴禧营,以言语折之。
萧禧遽挥兵去,且付所戴青罗泥金笠以为信。
时已有诏罢光祖矣。
油回,荐光祖,永清。
枢密使吴充曰:‘非光祖明于料事,以身阻之,又使子冒白刃从油取约,则事未可知。宜赏而黜,何以示惩劝?’
乃除真定钤辖。”
……
五日之后的夜里,一支百十人的队伍来到雄州城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