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经略使李师中却说王韶这样做,是想侵占边境的蕃人弓箭手的田地,担心市易司移到古渭后,秦州的麻烦事只会越来越多,最终得不偿失。”
苏油看了看赵顼:“李师中所言,大致是实情,王子纯所言良田弃耕一事,我估计不太靠谱。”
“秦州金铜,现在是陕西的钞本,如今陕西行政上分为四路,四路经济,皆有赖于秦州,方可减轻中央转运之劳。”
“王子纯所言,有急功近利,谄媚中书的嫌疑。就算新得之地有良田万顷,也得在熙河战局稳定,新得地区安稳之后,才能考虑开发问题。现在木征未擒,河州都还没有完全安定,他腾得出手来干这个?”
“但是话说回来,开拓之区,主官也要给予足够的自由度。”
“王子厚为了大宋,十年淹留边关,就算是有些小算计,也必定不会是为了一己之私。”
“我建议该调查的还是要调查,该警告的同样要警告,以防止地方军事主官滥权;但是同时,也要让下情能够上达,让其能够畅所欲言,才能了解他行为背后的真正原因。”
“我猜测王韶那里是不是财政上遇到了困难?会不会是陕西分割调整的过程中,断了一些王子厚养兵的财源?比如与蕃人贸易所需的货品,比如蜀中的供给秦凤的丝,茶,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这些中书应该主动关心,分析利弊,做好裁判,地方上才能减小摩擦,明确目标,尽职尽责。”
赵顼见苏油侃侃而谈,简直是刮目相看:“明润这两年得实务锤炼,练达精明了好多。”
王安石也颇为欣赏:“明润果然是干才,如此接下来这烦难的任命,应该是没用问题了。”
苏油不由得苦笑,王安石都说烦难,加上自己如今的品秩,不用猜都知道是什么职务了。
不过也不好再问,不然显得自己过于热中官位,于是又说起了自己带回来的特产,还死皮赖脸地要求赵顼必须买一部分,作为鼓励陕西与内地商贸流通的表示。
于是谈话就进入了轻松愉快期,赵顼骂苏油煤油蜡烛你限量供应,火腿肠午餐肉拉这么多回来干啥?别以为我不知道里边一半是面粉。
苏油表示这是新产品,有了挤压机,这批火腿肠的肠衣是用动物皮胶制作出来的,成本再次大大降低了。
将牛,猪等动物内层皮经过清洗,酸碱处理,磨浆,制胶,然后压膜,入盐水络化,去盐,干燥,便能够得到类似肠衣一样的包装膜。
有了这个,熏肠就可以做成砖形,装箱密封存储,作为军粮,性能优异。
于是赵顼又被说得动心了,答应尽量采购,然后作为年节的福利分发给群臣,如果大家没有什么意见,就算是苏明润你又为大宋军士的饭食做贡献了。
接下来的休假,让苏油,章惇趁这一段时间好好休息,年后新的任命就会下来。
赵顼还赐了便宴,苏油和章惇,也算有功之臣,该有的体面,赵顼当然要给。
宴后谢恩,又学习了一通礼仪,出了皇宫,苏油直接去了石府。
石府如今气象也不一样了,触底反弹后的石家,成了军方的重要合作伙伴。
石家子弟,如今在嶲州,商州,秦州,郑州几处大基地,占据了技术高地,那叫一个万事不求人。
如今商州胄案的石家高级技工,洪江的面子都敢不给;如石富这种国宝级钳车铣镗全面型大匠作,那是高相爷都得捧着哄着的宝贝。
不显山不露水,看似没啥出头的大人物,走的都是右班路子,高位也不过刚碰到大使臣,拿着上四军的贴职而已。
但是却把控着大宋军事生产最关键的一环。
前段时间军器监传出一个神话般的故事,一台车床出了问题,导致废品率过高,高相爷组织技术人员公关,陈昭明和沈括算了几天,都没有找到问题在哪里。
最后高相爷派马车将老爷子接了过去,老爷子伸手在开机的机床上一摸,然后将维护管理的石家子弟叫过来:“基座螺钉,要求转几圈?”
那子弟懵了:“不知道。”
石富上手就是一巴掌:“十五圈!右上角那个不到位,少了半圈!”
一检查,果然如此,然后问题就解决了。
这一手,把高使相到沈括一帮子干部都彻底给震了。
老头如今就在石府,牵着扁罐的小手,由他在自己腿上跳。
苏油进院,第一眼就看到地上一个黄铜错白铜的小鸭子,背上有个铜钥匙,是用来上发条的。
不过如今这小鸭子脖子已经扭曲了,不用说都是给扁罐摔的。
苏油心痛得眼泪都快下来了:“这这这……这可是宝贝啊……怎么就摔成这样了……”
石富不以为然:“我给小扁罐做了好多,下次给扁罐弄个活动鸭脖子的,外面是套管,里面是弹簧那种。”
然后拉着扁罐的小手在嘴上亲:“噜噜噜……这样就不怕我们小扁罐摔了?对不对呀小扁罐……”
小扁罐咯咯笑着,觉得跟伯伯荡来荡去非常好玩。
苏油这才发现,老头的躺椅也大有玄机。
能旋转,还能摇,然后一点声音都没有:“这椅子不错啊……一会儿搬我那边去……”
石富白了他一眼:“等你致仕以后吧,你现在可是大员,行坐皆有制度。”
然后又继续和扁罐说话:“噜噜噜……傻爹还想要摇椅,我们才不给他对不对?伯伯给小扁罐做了摇床,还有小板车,一会让木客给扁罐拉车车玩好不好……”
第六百四十三章 老太君的智慧
太不把当朝二品当人了!
生气了,拜会老太君去!
老太君面色挺好,正招呼婆子媳妇们置办酒席。
膳食娘子正在给老太君看单子,将苏油过来:“可算是来了救星了!文曲姑爷快来看看,这火单可还行得。”
苏油先给老太君问了安,老太君说道:“你让人送来的稀奇古怪太多,尤其是打南边送来的那些,呵呵呵……”
苏油将火单取过:“都是张散那小子弄出来的,汴京人也是好新奇,总以为没见过的就是好东西。然后认为做法一定就繁复,价钱就一定贵。听说方知味南食斋,一道瑶柱虾仁酿丝瓜,卖到了三贯一盘?”
这个老太太跟膳食娘子倒是都不清楚:“方知味啊?是挺贵的……”
苏油摇头:“其实呀,就是一道食材而已,做法可简可繁,关键在于滋味。”
“比如这个瑶柱,就是一个提鲜。清水浸泡,挑去老筋洗去沙子,用姜葱料酒和清水蒸制。”
“汤汁作为鲜味剂,可以加入到各色菜肴当中,这个瑶柱本身,炒韭菜,酿丝瓜,蒸蛋,剁碎拌肉馅包饺子蒸炊饼,其实都行。”
“海味都是干货,需要泡发,手法也很多,哇塞这是海参吗?快快快拿来我看看!”
真是海参,不过这海参实在是夸张,干货都有近一尺长!
苏油咋舌:“好东西啊,这玩意发出来,怕不得有扁罐小腿那么粗!”
提到这个老太太不乐意了:“还探花郎呢!你这都给取的什么小名?!”
苏油笑道:“老太君,这是依眉山风俗,贱命好养,看扁罐现在多壮实?”
“再说了,汉武帝小名叫猪仔,唐太宗最喜欢的公主叫犀牛娃,我取个扁罐,也不过分是吧?”
老太太说道:“听说你还是根据眉山什么土地小学的罐子取的名?反正老身是去找道隆大和尚求了几道平安符,放到那几个罐子里,交代你家八公拿回去埋到可龙里梨花树下了。你说这要是磕着碰着,应到我曾孙孙身上可咋得了……”
呃……苏油倒是从来没想到过这些,当时就是随口一说,没想到老太太这么上心。
不过这也是长辈的关爱之情,苏油嬉皮笑脸:“家有一老如有一宝,你看我们就考虑不到这些,还是老太君你想得周全!”
说完看了火单:“就弄猪肉吧,加上鸡鸭鱼,牛羊在陕西都吃腻了。最多弄个拌杂肚。”
“菜色五品一汤,荤素各半,分量不要多,却要精致美味,色香俱全,免得人家说我们暴得富贵,穷奢极侈。”
老太太觉得探花孙婿干什么都能说出一篇道道,连连点头:“是是是,这本就是祖上武烈王定下的规矩,不过以前是日破日败,规矩用不上而已。”
苏油看着厅里边的陈设,有些无语,石家倒腾的金属奢侈品,再如何低调,也是金光灿灿晃眼睛。
想到这里说道:“呃,老太君,之前拜托你留意的物件?”
大相国寺有个古玩区,宋人好新奇,如苏油发明的赝品蜜蜡娃娃,碳粉加香料挤压成型的兽型香碳,那是值老鼻子钱。
反而那些极品的文物,什么商周青铜,战国琉璃,秦砖汉瓦,没有得到其应有的重视。
比如大苏在凤翔淘到的四块门板,上面是吴道子的亲笔,所费不过十万钱,也就是一百贯而已。
苏洵死后,四扇门板,就成了老翁井家庙的装饰画。
这些东西,如今也有爱好者在研究收集,不过受经济力量所限,也不是想做就能做的。
大宋如今最值钱的古玩,是书法作品,一些碑拓,其价值都不菲。
其它如钟王的书帖,历代大文人的诗稿,哪怕一张碎纸,价格都吓死人。
然后是艺术类的东西,主要绘画作品,当然不是匠人画,而是文人画。
再其次,就是书籍了,对于士大夫之家来说,这就是底蕴,积淀,和无数代人的持续投资。
苏油如今也在搞这个,眉山苏家底蕴其实不怎么样,主要是出了两代妖孽才有了点看头。
到了第三代,那就真的“我愿儿孙愚且鲁,无灾无病到公卿”了。
其实这样也挺好的,但是这是另一件事儿了,而苏油收集这些的目的,还是为以后建立博物馆做准备。
基本盘已经在手,眼光就该放得更远一些。
老太太笑道:“大相国寺的小贩们也贼了,只要达之问过的东西,小贩转身就敢翻倍要价。”
说完又愤愤不平:“还有那个刘颁,真真是处处跟我石家作对。”
苏油摸了摸鼻子,人家刘家那才是史志、金石的传统世家。
哥哥刘敞,那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春秋》《汉书》的权威学者,家中收藏无数先秦鼎鼐,通过辨识铭文,推究三代典章的大学问家。
弟弟刘攽,帮司马光写《资治通鉴》,自己还写《东汉刊误》,《汉书标注》,《汉宫仪》,听说最近正在写《五代春秋》,《内传国语》两部巨著。
二刘的藏书,是京中之最,家庭对教育非常重视。
刘攽的妻子,那也是程夫人一样的人物。家中没什么钱,不过藏书达几千卷,号称“墨庄”。
连同刘敞的儿子刘奉世,后世并称“墨庄三刘”。
石家跟人家这样的家庭抢青铜器,只怕在刘家人的眼里,那才是暴发户嫌钱多,抢到的东西全都明珠暗投了。
苏油赧笑道:“老太君,那一会把这些东西都装盛起来,我明日去拜访拜访刘家人。对了薇儿呢?”
老太君说道:“薇儿和几位婶娘嫂嫂在校场弄枪棒,你想去看看?”
苏油摆手:“不去了,我还不如看教膳食娘子调理饮食去。”
老太君拉着苏油的手:“最近朝政纷杂,你回京后便来石府,也算是好事儿。”
“就听老身的,打从今天起,就住在这里。出去见见刘家大郎那样的书呆是没问题的,其余的人都别见,一切等大朝会之后再说。”
苏油笑道:“熟人大多在外头,京中相熟的还真不太多,就一个章子厚,估计大朝会后也要回荆湖,其余也就介甫公还算熟悉。”
老太君瘪了瘪嘴:“王介甫当年入京,那是士林推重百姓欢悦,都说这天下有救了。如今数年过去,宗室宗室拦着街骂,谏官谏官大朝会骂,百姓百姓冲进家骂。不说别的,就这样处处得罪人的性子,能得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