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崇的理由很简单:“现在遍地都是蝗虫,老百姓已经快逃光了,我们怎么能坐视蝗虫任糟蹋庄稼而不管呢?即使这些蝗虫杀不完,也总比养着它们要好吧?”
副相卢怀慎提出:“杀蝗虫如果过多,会不会伤天地之和?”
姚崇的回答是:“从前楚庄王吞蛭而病愈,孙叔敖杀蛇而得福,怎么能不忍心杀蝗虫,却忍心让百姓们饿死呢!”
汴州刺史倪若水,拒绝姚崇派出灭蝗御史入境,并且给姚崇写信:“消除天灾还得靠积德,当年刘聪就曾经捕杀过蝗虫,结果不仅没有效果,反而蝗灾更加严重,显然是因为不积德的缘故。”
姚崇接到信后立即回复:“首先,老倪你说的那个刘聪,是个非法皇帝,他那德行怎能镇压住妖孽呢?”
“现在我们是明君在位,德行自然胜过妖孽。你拿他跟咱们皇上相比,有些不合适啊。”
“其次,历史记载,古代贤明的地方官,蝗虫都不能进入他的辖区。你说积德可以避免蝗灾,可现在你的辖区内蝗虫泛滥,是不是因为你的德性上出了问题啊老倪?”
倪若水在接到回信后,吓得屁滚尿流,赶紧行动,当年捕杀汴州境内蝗虫十四万石!
皇帝直接将姚崇找去问话:“他们都在说爱卿不懂得天人和顺的道理,朕原来也是这么认为,看来朕的想法错了?”
姚崇回答:“其实自古以来,就有过治理蝗灾不及时最后发生惨剧的教训。”
“北魏时山东地区也是蝗灾泛滥,那个时候他们的国君可实在没有陛下英明,结果不忍捕杀,反而使百姓们受灾,最后庄稼被蝗虫糟蹋殆尽,百姓的牲口竟然发展到互相啃毛的境地。”
“如今山东地区的百姓没有多余的粮食,如果任由蝗灾泛滥下去,恐怕百姓们会逃光。现在即使未必能把蝗虫彻底消灭干净,但总比看着它们一点点吃光庄稼要好!”
姚崇的决心,推动了政府干预蝗灾的决策,也是从那个时候起,古人开始着手研究消灭蝗灾的有效措施。
经过数百年的发展,也发展出了不少办法。
不外乎就是寻找虫卵;拿着面袋改装的捕网,满山遍野地抓捕;开挖壕沟驱逐蝗虫进沟内,然后深埋;夜间,点燃柴堆,吸引蝗虫加以捕杀。
如今的宋人,已经对蝗灾产生的原因有了一些浅显的研究和分析。
他们已经发现,凡是骤旱骤涝的地方,就容易发生蝗灾。
因此很多“有识之士”推断,认为是虾卵搁浅,化作了蝗卵,最后孵化为了飞蝗,因而导致的蝗灾。
有了显微镜,有了天师道和皇宋金鱼庄的科学生物实验观察之后,此说自然是不攻自破!
主要的原因,还是骤涨骤退形成的湿地滩涂,新长出适合蝗虫生长的嫩草,给了蝗虫良好的生存环境,导致第二年容易发生灾害。
去年到今夏的旱情,造成开封周围很多水潦变成湿润的草地,苏油其实一直有些警惕。
但是他的问题在于,如果蝗虫还没出现,便要百姓们翻耕滩涂挖虫卵的话,一定会招致猛烈的反对和抨击。
于是只有紧密关注,等到第一批蝗虫刚从土里钻出来的时候,立即组织人力,趁它们还没能飞起来之前,进行大面积的焚烧杀灭。
实锤证据到手,才敢下令十六县居民,启动救灾措施。
其一,对滩涂进行翻耕,将虫卵翻出来,让禽鸟吃掉。
其二,组织大面积的焚烧,烟熏。
其三,效仿当年仁宗皇帝,鼓励百姓寻找虫卵,下令收购,用同等体积的粮食交换!
其四,通过天师道的力量,打着收购中药的幌子——蝗虫是补养强壮,治疗咳喘,小儿疳积的好东西,四通商号出钱收购成虫——十五文一斗!
论体积不论重量!
最后启用紧急制作的诱蝗汽灯,人力诱杀太耗精力,有了高亮度的汽灯,可以引诱蝗虫自投罗网,掉入灯下光滑的金属大漏斗,然后滑进桶里淹死。
小苏少保的威信那是不用说的,一时间,开封府十六县立刻全部行动了出来,展开了一场与蝗虫争夺粮食的保卫战。
祥符县,苏油带着理工小组再次住到了柳大家里,考察诱蝗灯的效果。
柳大如今才知道当年寄宿在自己家的,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小苏少保。
石薇端了一盘油炸蝗虫上桌:“小油哥哥,可以鼓励百姓们吃这个,小时候你就做给我们吃过,其实还挺好吃的。”
看着孙能和柳大一家子惨白的面色,苏油摇了摇头:“这东西要过油才好吃,洒上作料才香,让老百姓吃这个,不可能的。”
说完拿手指拈起一个放进嘴里:“嗯,跟蜀中蝗虫一样的味道,是不错,大家都尝尝。”
张麒小时候跟着苏油也没少吃这东西,现在虫子菜在夔州的夷人地区都成流行菜品了,几人坐下来开吃。
周围工作小组的都面面相觑,一个秀气绿袍小官三两步走了出来,眼含热泪,对苏油拱手作揖:“蠹坏禾稼,斯为民贼,虽炮烙而切食之,不足赎其罪。少保以身作则,岂可无人蹈从。便请赐蝗数枚,与少保共啮之!”
“哦?”苏油不禁有些好奇:“倒是挺有胆量,不过用不着,我吃它们也只是因为它们味道的确不错,没有以身作则的意思。”
绿袍小官很尴尬:“那……那也请少保赐下数枚,下官尝尝味道,要是不错,可以……或者可以推广……”
苏油摆手:“可别,没必要在这等小菜上兴事,得,既然有心,给你几枚尝尝吧。”
小官员接过油炸蝗虫,看都不看苏油似笑非笑的表情,一把倒入口中,如同吞药丸那样囫囵吞下。
苏油摇了摇头:“这样吃,不如不吃,得细嚼慢咽,才知道有多香……”
第六百九十八章 蔡京
见那官员面色已经快要跟衣袍一个颜色了,苏油才挥手:“不说了不说了,你就算吃了蝗虫,我也不会高看你一分;你予以拒绝,我也只是惋惜你不知道一味好菜而已,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你叫什么名字?以后踏踏实实做事就好,没必要为了奉承别人委屈自己。”
那小官尴尬地再次施礼:“蒙少保教训,不胜惶愧,下官……下官名叫蔡京。”
我的个去!苏油吓得手里的盘子都差点掉了:“你,你如何在此?!你不是舒州推官吗?!因何在此?”
蔡京惊喜莫名:“少保还知道我的履历?”
苏油有些无语:“你兄弟与大小苏一般,也是同科佳话,所以关心一些。从王相公那里,也知道你哥哥的一些事体。”
熙宁三年,蔡京与胞兄蔡卞,同科举登进士第,先是任钱塘尉、其后调任舒州推官。
而他的哥哥,被授任江阴主簿,其时当地大富豪顾新元等人,趁着青黄不接之际,借谷物于庶民,利息高出平时一倍。
蔡卞同情百姓疾苦,断然推行王安石的青苗法,以解百姓燃眉之急,同时开仓借粮,打击富人趁火打劫的气焰,因而受到王安石器重,招他为婿。
说起来苏油和蔡京乃是同岁,今年都是二十七,不过苏油早登高第近十年,探花出身加一路高升,两人从官场级别上论,可就差太远了。
蔡京拱手,开口就一针见血:“少保在开封府灭蝗得力,赖声誉素崇之故,非制度之力也。”
苏油也不得不服气:“继续说。”
蔡京说道:“故此法因人而起,亦易因人而灭。”
苏油点头。
蔡京得到鼓励:“但是如果立为制度,则胥吏有了由头,怕是会扰民过甚,旧害未除,新害已生。”
“如今州县灭蝗,多属民间捐资,州县可以无财为借口推脱。”
“如允许动用公款,这些州县再不得借口无财力办事。但是有了新的办法就会产生新的弊端。”
“州县会多报经费,上司则欲令其少报,申报与退报,来来往往,使公事繁琐。”
苏油点头:“不用等到那个时候,现在就已经有这个问题了。”
蔡京说道:“少保以杀蝗之量考实,是好办法,但是这样会导致大家只抓能换钱更多的成蝗,而错过最易捕杀的新蝗时期。因为这个时期,还是需要雇佣人力,发给钱粮的。”
苏油问道:“那以元长的意思,该当如何?”
蔡京说道:“必须两者相结合,不过以后捕杀新蝗之時,雇佣劳工所需的钱粮,得让州县同城的官吏一起来分发,同时签名画押,上报核查,作为核销的凭证。还要严厉禁止让官吏家人或书记代办,以免假冒混骗。”
“过去朝廷发下的救灾米粮,就常有冒领的事,这种弊端,不可不防。不如先立制度,然后在施行过程中予以监督察访。”
“其实胥吏所畏惧的,就是认真的官员而已。而阻隔上下,从中渔利,也是他们的拿手好戏。只要官员走动勤敏一些,这事情是可以做好的。”
苏油对蔡京实在是佩服,他今天出现在这里,肯定是有所谋划的,但是自己竟然讨厌不起来。
刚开始明显是误会自己吃蝗虫的举动,谄媚迎合;被自己揭穿后,有巧妙地转移了话题;对自己真正关心的事情,又能立刻拿出行之有效的办法。这等本事儿,就不是一般人做得到的了。
只能说,和吕惠卿一样,绝对有能力做好事情,绝对有能力讨人喜欢。
但是他们有一个共同的问题,就是独,或者说企图独。
和王安石不同,他们为了独揽权势,可以对其它任何事情做出妥协。
换句话说,就是没有底线。
为了权力,即便是将自己的恩人,自己的国家拖入深渊也在所不惜。
苏油问道:“如果我将京中灭蝗事务交于元长,元长准备多长时间可以举措明白?”
蔡京充满了自信:“不需七日。”
苏油笑道:“好!除此之外,我再交给你两件事情。”
蔡京大喜:“但请明公训示。”
苏油摆着手:“你我同岁,我只大你几月,彼此称表字即可。其一,我送你一套张公的《金融论》,要求你将之读懂,读透;其二,读明白之后,结合大宋现状,写出个财政刍议,论论如今大宋财政到底存在哪些问题,有哪些方法可以解决。”
蔡京躬身道:“是。”
苏油笑道:“那此间事情便交与你,算是我辟你入幕府,需要支取账目,自去四通商号寻程公相助。七日之后,再来开封府衙交差。”
蔡京长揖而起:“定不负大尹所托。”
苏油取过自己的笔记本,刷刷刷写了一行字,折起来交给他:“此事只可你我二人知晓。看过之后,便将之烧去。”
蔡京小心接过,不敢立刻就看,将纸张放入袖中。
苏油站起身来,对理工小组说道:“你们就在这里,听元长指挥。薇儿,我们回城去吧,还有很多事务。”
一行人上马而去,蔡京恭送苏油和石薇离开后,才小心翼翼地从袖中取出纸条打开,一行小字跃入眼帘,让他心中突突直跳。
莫学饥鹰饱便飞!
蔡京是一颗绝对的炸弹,但是苏油还是决定要用他。
没有任何原因,是因为至少到目前为止,蔡京声誉着实不错。
首先有家庭的背景,叔叔蔡襄一代名臣,虽然去世,但是声望是一等一的。
国家预算的概念,就是蔡襄就任三司使时提出来的。
其次有名声卓著的哥哥,王安石作为相国,为了影响一直有意压制自己的女婿,士林里颇有为其鸣不平者。
和苏家人也有关系,蔡卞来京前的任职,是钱塘尉。
苏东坡是因王安石阻挠而不得留京的,可到达杭州后,作为王安石女婿的蔡卞,又跟从苏东坡一起,学习著名书法家徐季海的书法。
因此说宋人士大夫之间的交往,并不如后世人理解的那般非黑即白,恩怨分明,而是千丝万缕纠缠不清的麻线团,剪不断理还乱。
苏油也不由自主地受到了如今士林风气的影响,而且用一个人几十年后恶行来否定今天的他,也不符合自己内心奉行的准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