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却很开心:“非但如此,陛下还特授给子纯的兄弟及两个儿子官职,前后共赐绢八千匹。下诏其携木征赴阙,另有升赏。”
苏油瞠目结舌:“陛下待王子纯,堪称殊遇啊。”
王安石欣喜莫名:“陛下特旨,明润你以善赞之功,也加一阶散官至光禄大夫。过几天就会有使节宣旨。”
宋承唐制,如今还没有改,这个官职,被用作散官文阶之号。
看似比紫金,银青少了两个字,但是品级更上一阶。光禄大夫为从二品,金紫光禄大夫为正三品,银青光禄大夫为从三品。
这是赵顼在给各路势利眼们提个醒,苏少保即便是外放,依旧是实实在在的副国级干部,不是因罪遭贬。
这就是赵顼给苏油的补偿。
苏油朝着汴京方向拱了拱手:“陛下的恩义……就是有些忘形了,可以想象当时的高兴劲儿,相公你呢?”
王安石说道:“我?陛下想加太师,我坚辞了。要是那样,可就真是滥赏。对了,朝廷在南江成立了沅州,猜猜第一任知州是谁?”
苏油都傻了:“别跟我说是刘济源。”
王安石哈哈大笑:“正是刘嗣!”
说完招手叫上来一人:“因开封府灭蝗的功劳,蔡京现在也是起居郎了,不过他托兄长转告,愿意放弃京中职务,随明润奔走。我以为其志可嘉,便同意了。”
蔡京上前深施一礼:“卑职之前就任钱塘尉,对浙中局面尚算熟悉,特来毛遂自荐,望少保收留。”
苏油还能说什么,之前这娃帮了自己大忙,如今又请出来王安石这尊大神,就算是坨屎,他都只能捧着。
赶紧扶起蔡京:“元长太客气了,早说了你我同岁,但称表字即可,能得君相助,还真是喜出望外啊!”
赵顼给王安石的待遇其实也非常不错,王安石少年之时,就一直随父亲在江宁读书,后来其父在江宁府通判任上去世,临终嘱咐儿子们将他安葬在江宁,从此王安石和兄弟们就在江宁定居。
少年,青年,为父母守制,讲学,都是在江宁府,可以说他就是一个江宁人。
无论是胸中万丈豪情,还是一身落魄失意,故乡,都是一个人最好的归宿。
苏油很羡慕王安石能有这样的待遇,他就不行,指望自己一外放就能回四川享福,用脚趾头想都是不可能的,最多最多只能去自己的第二基本盘陕西。
夏日里的汴河水量充足,船上几人别说王安石,蔡京,就连张麒,绿箬,都是极具个人魅力的人。
大家一起谈天说地,评论风景,探讨时政,酬唱诗词,研究书法,甚至请绿箬和张麒用钢琴和笛子合奏一曲,都让人心旷神怡。
王安石一时兴起,还写了一首《江上》送给张麒:“江水漾西风,江花脱晚红。离情被横笛,吹过乱山东。”
也写了一首给蔡京:“欢乐欲与少年期,人生百年常苦迟。白头富贵何所用,气力但为忧勤衰。愿为五陵轻薄儿,生在贞观开元时。斗鸡走犬过一生,天地安危两不知。”
然后知道苏家人都是臭棋篓子,还写诗调笑苏油:“莫将戏事扰真情,且可随缘道我赢。战罢两奁分白黑,一枰何处有亏成。”
有苏油的美酒佳肴,张麒绿箬的清音雅奏,还有蔡京的巧媚迎和,诗人情绪一旦调动起来,那是逸兴高飞,佳作凭传。
苏油一路藏拙,反正不是罚酒就是罚菜呗,我还怕伺候不了?
直到船至扬州,王安石与众人分手在即,方才有了些失落,写下一首《怀古》:“霸祖孤身取二江,子孙多以百城降。豪华尽出成功后,逸乐安知与祸双。东府旧基留佛刹,后庭余唱落船窗。黍离麦秀从来事,且置兴亡近酒缸。”
苏油在政事上,从来都和王安石玩迂回战术,处处相争,如今却也佩服和同情,终究还是提笔应和了一首。
“割据卑存赖一江,从来难振几多降。时机末等年来后,毁誉何凭世上双。风雨北山佛狸刹,飘摇南路秣陵窗。平生未尽君王事,怎许消沉近酒缸。”
王安石的诗,感慨孙坚为子孙谋取江南,却因后代贪图逸乐,失败投降。《后庭》《黍离》《麦秀》,都是亡国之歌。国家和人一样,兴亡循环未可避免。不如看开一些,将那些故事用来佐酒也是不错。
而苏油的陪和里,则指出偏安图存,最后都难免败亡的命运。大宋如今的局面,便如同刘宋遭遇外族拓跋焘反击时风雨飘摇的情形。这一年来,时机的确对王安石不利,毁誉也双双达到了顶峰,但是即便是如此,国家多事,也容不得有识之士陷于消沉。
王安石看过劝诫的诗文,摇头感慨:“少年锐气,老夫实在是难与比肩,就在江宁,坐看明润大展宏图。”
苏油拱手施礼:“江宁府也在两浙路,以后还要时常向明公请益。为政有不同当朝之处,韩吕二公那里,也要托明公代为还转。”
王安石哈哈大笑:“那我们就此说定,要能再打造出一个天府之国,这个干系,老夫与你担了!”
……
浙江,别看如今遭了洪水,遍地饥民,其实基础特别好。
至道三年,大宋始置两浙路,其下领十四州:苏、常、润、杭、湖、秀、越、明、台、婺、衢、睦、温、处,另外还领江阴、顺安二军。
其后分为浙东和浙西两路。
如今又因为管理需要,重新合为一路。
这里是大宋人口最繁集,经济最发达,开发潜力最大的地区。
除了气候温润,土壤肥沃,还有大量的桑田,湖泊。
此外,整个两浙路,包括钱塘,昌化,盐官,昌国,平阳,瑞安……有无数的盐场,甚至有个县,名字直接就叫海盐县。
除此之外,浙江还是大宋铜,银,金和明矾的主要产区,高亭,永丰,诸暨,有三座银场。
还有明州,杭州两大市舶司。
宋代鼓励海贸,宋太宗初年,就曾直接派八个内侍“各往海南诸蕃国,勾招进奉”,主动招商。
仁宗的诏书更加直白:“令本司与转运司招诱而安之。”
效果也不错,大食商人蒲希密来到广州向朝廷报告说,他之所以来,就是因为接到广州蕃长来信招诱。
对于勾招有功的蕃商,朝廷还会授予他们官职,如大食勿巡国进奉使辛押罗,就是因这方面的贡献,被宋朝廷封为“怀化将军”。
大宋这个黄金般的国度,加上如此开放的对外贸易政策,如此宽松的商业环境,吸引了无数外商屁颠屁颠地跑来淘金。
枉死海上的风险,在巨大的利益之前,真的什么都算不上。
第七百一十三章 重会
对外商们来说,宋廷是相当负责的,不但保障他们在宋朝的人身安全,还保护他们的财产安全。
各地市舶司,常常会派兵保护那些进入宋朝领土的外商们,专门为他们设置押伴官员,沿途保护他们的财货,以防途中被人强买强卖。
如果外商的船只在海上遇到了自然灾害,宋朝的官兵有责任进行人道救助;
舶主失踪或溺死,货物要清点造册,妥为保管,待其亲属前来认领并严防盗窃或冒领;
如果买卖双方在贸易往来的过程之中存在分歧,也可以报官,得到公平的裁决。
宋代沿海贸易港口的增加数量,管理方式的先进程度、进出口商品的种类和价值,都达到了历朝之最。
其中以广州、泉州和明州最为著名,是三大外贸港是毋庸置疑的世界级大港。
“万国衣冠,络绎不绝”。
还有专门的市舶条法,就是管理本国海商和来华外商的政策。
如发放公凭、禁止私贩;制定商人立限回舶的规定;抽解和博买;编定船户户籍;设置蕃坊管理来华外商;对贸易规模大的商人授予官职;由政府主持祈风祭海活动等。
市舶收入已经列入财政收入,从政府的市舶收入可以概见海上贸易的规模。
“市舶之利颇助国用”、“利最厚,若措置合宜,所得动以百万计”。
与宋代有直接或间接海贸往来的国家或地区,已经从唐代的三十余个增至六十余个。
大体分为五个地区。
一为中南半岛诸国,如交趾、占城、真腊和暹罗等;
二为南洋群岛诸国,如摩逸国、三佛齐、渤泥等国;
三为印度半岛和邻近诸国,如锡兰等国;
四为波斯湾、阿拉伯半岛及其以西诸国,最远到达地中海和东非海岸,如麻嘉、层拔等国;
五为东亚的高丽和日本。
路线也主要有两条。
一条从泉州或广州出发,到达南亚次大陆和东南亚各国,或者经由印度洋直至阿拉伯各国,甚至远到埃及、索马里和坦桑尼亚;
另一条则是从登州、密州和明州出发,前往高丽和日本。
当然这主要是南宋的时期,如今的广州,还时常被蛮夷骚扰,国家对于将繁华核心区域对外开放搞海贸,尚有疑虑。
就连杭州市舶司,都是经过大苏多次争取,才勉强得到同意,展开与高丽和日本的贸易。
东南沿海,偶尔也有渤泥等地区的海商上岸做盗匪的情形发生。
船舶如今已经相当发达了,后世整体打捞的“南海一号”上,出土了大批瓷器、铁器,还有金银器、玉器、钱币、动植物残骸等。
其中瓷器一万九千余件套、金器一百八十件套、银铤一百八十三件套、铁器八十四吨、铜器一百七十件套、铅锡器八十五件、竹器十三件,木器四十六件,漆器二十八件、其它物品三百件,以及一万七千枚铜钱。
一船之载,就丰盛如斯!
如今的宋船,即便是不算苏油搞出来的杭州型,只论常见的大型航海商船,已经可载五千料,即载重三百吨。
“南海一号”与后渚港宋船,如果换成宋人自己的计量习惯,大约是三千六百料,载重两百吨左右,不过是大宋海船里边的中等型号而已。
即便是五千料,都不是宋代海船的最大装载量。
历史上到了北宋徽宗年间,宋廷因为要派遣使团访问高丽之需,诏令船坞制造了两艘巨舰,一艘命名为“鼎新利涉怀元康济神舟”,一艘命名为“循流安逸通济神舟”。
同时委托福建、两浙的监司“顾募客舟”六只随行。
客舟“其长十余丈,深三丈,阔二丈五尺,可载二千斛粟”。
二千斛等于二千料,即载重约一百二十吨。
而“康济号”与“通济号”神舟,据《宣和奉使高丽图经》记录,“神舟之长阔高大、什物器用、人数,皆三倍于客舟也”。
也就是说,一艘神舟的装载量至少是随行客舟的三倍!六千料!载重达三百六十吨,排水量可达千吨以上,已经接近整体龙骨木帆船能够到达的极限。
无怪文章形容两艘神舟“巍如山岳,浮动波上,锦帆鹢首,屈服蛟螭”,“丽人迎诏之日,倾国耸观而欢呼嘉叹也”。
然而这就算完了吗?远远不是,这种神舟,可能还不是从大宋港口驶出的最大船只。
南宋人周去非在《岭南代答》里边,记述了一种叫“木兰舟”的巨舰,是从大宋国开往“木兰皮国”,即非洲西部穆拉比特王国的巨型商船。
“浮南海而南,舟如巨室,帆若垂天之云,柂长数丈,一舟数百人,中积一年粮,豢豕酿酒其中。”
还有一种更大的型号。
“其舟又加大矣。一舟容千人,舟上有机杼市井,或不遇便风,则数年而后达,非甚巨舟,不可至也。今世所谓木兰舟,未必不以至大言也。”
巨船可容千人,船舱内不但可以养猪、酿酒,还装备了“机杼”,开设了“市井”。
“一舟数百人,豢豕酿酒其中,置生死于度外……”
面对茫茫大海、无限航期,鲜肉与醇酒,成为宋人海上生活的一大乐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