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表情立马变了,吕嘉问一下子变得脸色惨白,而曾布满脸怒容地对蔡京喊道:“苏运使要倾轧下僚,何必使出这般下作手段?!我这就去杭州,只请入狱,不劳年后吃剑!”
蔡京一脸的惶惑:“太守这是什么话?这是运使对太守的看重,怎么能如此不是好歹呢?”
曾布怒道:“那我问你,饶州永平监,如今年收铜多少?铸钱多少?”
蔡京说道:“去年永平监收铜十五万斤,铸钱二十万贯。”
曾布抖着信笺:“那为何轮到我守饶州,铜榷变成了四十万斤?铸钱变成了六十万贯?!”
蔡京说道:“这个嘛……运判的意思……能者多劳也是有的。”
吕嘉问看了曾布一眼,苦笑道:“七万役夫,三月工役,日给四斤粮食,不算信中所说的三餐,菜盐,合计都是二十五万石。”
“苏运使有通天之能,吕嘉问无叨陪之计。这就上书朝廷,请运使另择贤能,或者,曾太守有这本事儿。”
曾布怒道:“吕氏小儿!如今是同仇敌忾之时,你还要窝里斗吗?!”
吕嘉问冷笑道:“我敢就此去职,浮游江海,不知曾兄你敢不敢与我一起,与他苏油闹个鱼死网破?”
“你!”你狗日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老子能和你一样?!
第七百二十三章 盐户
蔡京乐了:“两位,你们的任所,一在东北,一在西南,今日之后,能不能再见都难说,就算要撕,也该是重回朝堂之后对吧?”
两人恨恨地瞪了蔡京一眼:“小人得志!”
蔡京也不以为意:“你们都误会运使了,这真是运使在给你们重回朝堂的机会啊。”
说完正色道:“运使说了,他和你们,从无个人恩怨,不过为国相争而已。”
“只要两位政事达敏,厚生保民,他去年是那句话,如今还是那句话。”
“在施政上没有瑕疵,他就算是你们的上司,就算看你们一千一万个不顺眼,也一样拿你们毫无办法,一样得捏着鼻子给你们上奏请功。”
“饶州永平监,池州永丰监,信州铅山场,生产工艺过于落后,必须大改,须得采用新法炼铜。”
“四十万斤,只是饶州一监所出而已,其余两处,一样要达到这个数目,今年东南出铜,需达到一百二十万斤!”
“不必惊讶曾太守,新法工场,已然在饶州建设完成,五月里已经试出精铜六万斤,如今还有五个月,努力努力还是能够做到的。”
曾布大惊失色:“什么新法,能让产铜量翻上三倍?”
蔡京笑道:“等太守到了饶州,自会知晓。”
吕嘉问嫉妒得眼都红了:“蔡别驾,那……那我呢?”语气里哭音都带上了。
蔡京笑道:“粮草工料,不劳吕太守操劳,你要做的,是做好民夫的管理,钱粮的发放,他们一日三餐的保证,身体健康莫生瘟疫。”
“运使说了,粮食筹集不易,如果让他知道常州出现靡费公孥,克扣钱粮,贪污冒领种种不法之事,他不理会旁人,只拿太守问罪!”
“工役,是可以按军法从事的!”
“不过运使也说了,施政最紧要是公平。既然出了事按军法从事,那有功了,当然就得按军功受赏!怎么样,吕太守?敢不敢接这军令状?”
吕嘉问恨恨地看了曾布一眼,一咬牙长躬到底:“嘉问敢领此状,望运使不要食言而肥!”
蔡京满意点头:“曾太守,你呢?”
曾布一拂衣袖:“被人坑得苦了,我要亲眼见过冶炼新法,方敢相信。”
蔡京哈哈大笑:“自是无妨,那我们便各行其是,兢勤克业,在运使手下,好好报效皇宋一场吧。”
……
杭州湾,过了盐官县和海盐县,沿着海岸线一直到长江口的上海务,依次是沙腰,芦沥,金山,浦东,袁部,青墩……全是大大小小的盐场。
大宋官盐售价,各地都在三十五文左右,可官榷从盐户那里收盐,只有售价的一半,十五文到十七文。
其中巨大的差价,吸引着无数的私盐贩子,贫苦盐户铤而走险。
盐政,是大宋的一道难题。
不过这道难题在苏油看来,纯属政府自找的。
要刺激生产积极性,商品经济,联产承包,比专榷国营,肯定会更加有效。
芦沥盐场,盐亭大户陆中远,正在准备巡查自己管理的盐亭。
现在的盐场,还是要熬,称为“煮海”,将海水引入卤池,一级一级提高浓度,得到卤水进行熬煮,然后才能得到食盐。
因各地熬盐的工具不同,食盐也分几种颜色,用竹匾的,就偏青;用泥盆的,就发灰;用铁锅的,就发黄……其实就是含有杂质。
一处盐亭,一般年产千石之家者为上户,五百石以上为中户,其余为下户。
上户的生活豪奢,他们同时还是管理者。
与盐官上下勾结,侵吞国家发放的官钱,打压收盐的价格,发放高利贷,大肆中饱私囊。
甚至豢养武装家丁,勾结私贩水匪,把持一方,滥用私刑,既有钱又有势,就连官府都不敢轻易招惹。
而最穷的下户,背着一身的债务,承受残酷的压榨与剥削,一年辛苦劳作,甚至连温饱都求不得。
大才子柳永的《煮海歌》里写的很明白:“自从潴卤至飞霜,无非假贷充餱粮。秤入官中得微直,一缗往往十缗偿。周而复始无休息,官租未了私租逼。驱妻逐子课工程,虽作人形俱菜色。鬻海之民何苦门,安得母富子不贫。本朝一物不失所,愿广皇仁到海滨。”
而新生代才子秦观,给苏油所上的策论里,有一篇《国论》,里边就提到:“至于摘山煮海,冶铸之事,他日吏缘以为奸者,临遣信臣,更定其法。”
陆中远最近就颇为头痛,最近官府下了文,一次三百斤以下,不算走私,泥腿子们欢欣雀跃,可自己就有些难过了。
自己的盐田,完成官中的榷课就差不多了,至于这份家业,都是每年克扣官钱,放租,收购下户盐倒手挣出来的。
方在吃早饭,管事过来禀告:“刘二里又想要闹事了。”
陆中远皱着眉头:“闹什么事?”
管事说道:“他在怂恿刁民,要求涨盐钱!”
陆中远问道:“涨到多少?”
“二十文,他说杭州官中的价钱,小苏太保定的。”
陆中远冷笑道:“小苏太保,他能在杭州待几年?盐务完不成榷额,我看他一年都待不下去!去叫上护院,他刘二里不是要闹吗?咱就陪他好好闹闹!”
……
盐场一处滩头上,支着一些破芦席棚子。
这样的棚子有很多,不少衣裳褴褛的妇人,在棚子里忙碌。
棚子里边,一张竹板床,铺上破草席,几个瓦罐,一个火塘,就算是一个家了。
唯一称得上家当的,是一口铁锅,铁锅上头结着白壳,那是熬盐用的锅子。
眉山铁砂锅的技术,如今也传了出来,这口锅是太平州铁监的产品,花了刘二里两贯钱,精贵着呢。
滩涂上都是类似梯田一般的盐田,男人们正挑着挑子,利用潮汐将海水挑到高处,倒入用草灰和滩泥铺就的卤池里。
天气酷热,不雨,有风。虽然对农人来说就是灾难,但是对盐户来说,却是难得的好日子。
汗水顺着汉子们黝黑的背脊留下,在短衫上浸出一片水渍。
水渍的边缘,又凝结出一圈盐花。
海水是不能直接熬煮的,想要治卤,将低浓度的海水,变成高浓度的卤水。
先将海水挑到卤池当中,与沉淀蒸发多日的草灰滩泥混合物一起浇淋,得到卤土。
日子一天天过去,十日之后,卤土才能合用。
将卤土挑到框里,用低浓度的卤水浇淋,反复多次,卤土中的盐融化到卤水之中,最后变成饱和卤水。
卤水入池沉淀,然后取出清卤上灶熬煮,熬到食盐结晶捞出,剩下的稀卤水又可以用于浇淋卤土之用。
如此反复循环,每年收集,得到的食盐,一斤十五到十七文卖给官府。
好地段的盐池,那是狗大户们的产业,如刘二里这样的家庭,甚至制作卤水都很艰难,有时候还得跟大户借卤水,这就又多了一层盘剥。
一天十斤盐,一年中有半年能够产出,拢共也不过四十五贯,还掉欠大户的卤水钱,工具欠租钱,二十贯一家三口活一年,可以说是捉襟见肘。
好在临海退潮的滩涂上产出不少,海菜,蛤蜊,弹涂鱼,运气好捡到八爪鱼,鲷鱼之类,卖给大户们,可以补贴一些家用。
第七百二十四章 少年
刘二里的老娘在编苇筐,铁锅是不可能再买得起了,苇筐用饱和食盐水浇淋蒸发,会结出一层盐壳,盐壳在饱和的食盐水里将不再溶解,可以作为容器,放在土炕上烤,也能得盐,这是老人浅浅的智慧。
老娘一边编着筐子,对自家儿子说道:“二里啊,我说你就别犟了,听说今年整个两浙都遭灾,小苏少保就是星宿下凡,也顾不到盐务上来,那些风传你就别信了。”
刘二里将卤水浇淋到装着灰盐箩筐上,卤水哗哗流进下方的大瓦缸里:“小苏少保说了,只要完成朝廷的榷课,多出来的盐许咱自卖,娘你放心,我没日没夜的干,将多出来的那些卖给收盐的贩子,今年我们也弄一块盐田出来,以后的日子就好过了。”
“哈哈哈哈……”棚子外响起了爽朗的小声:“二里可还真是个有志向的,这是奔着要当芦沥的首富去的啊!”
刘二里停下手里的活计:“陆大官人,你来作甚?天气酷热,莫让贵人中暑了才好。”
管事怒了:“刘二里!敢这样与主上说话?你还真是狗胆包天了!”
陆中远不以为意:“毕竟你赊欠了我家的卤水,如今现欠着两贯钱,所以我得过来看看,中不了暑的,京中的清凉散好用着呢。”
说完去给刘二里家老娘问好:“老人家,久失看望,一向还好啊?”
刘二里老娘眼里充满惊恐的神色,不敢答话。
陆中远看了看棚子里边的陈设:“啧啧啧,的确是辛苦,不过这就跟种地一般,今年浙中的农户,可是更加辛苦。”
“辛苦能有指望也还行,最怕的是一年辛苦到头最后还是没有活头,对不对呀二里?”
刘二里愤恨地将头扭过一边,不再说话。
周围的盐亭下户们也聚集了过来,陆中远得意洋洋地说道:“天地良心,跟着我陆中远干,好歹大家还得口饭吃不是?真要是断绝了各位的卤水供应,你们明天就得逃荒要饭,是不是这个理儿?”
乡亲们都不敢说话,陆中远也觉得燥热,打开折扇扇了起来:“我话撂这里,今年的盐价,真涨不了,还是十三文一斤,而且大家伙还要努力多干,多出盐。今年天气这么好,课额嘛,还得涨六成!”
人群大哗,一个老头喊道:“你这是要逼出人命!”
陆中远有些不预:“老人家,我陆中远和外路人争盐场,和私贩们抢路子,和水匪路匪们干仗,那是真不要命。可对乡党,一向都是客客气气对吧?”
“可今年的年景大家都知道,绝地的大旱!”
“灾年什么最金贵?粮食!年纪大的应该知道,这样的年景,粮价是什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