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油叹息一声:“这几天郡王就跟在我身边吧,不会有人再敢欺负你,我家夫人将你从内宫救出,你对她应该算是熟悉。”
李乾德看了一眼石薇,表情算是好了一些:“之前不知道,救我的……是少保的郡君娘娘……”
苏油闻言道:“她医道高明,说你小受惊吓,只要调理一下,不需几日郡王就会好起来的。”
李乾德低下头:“是。”
苏油轻轻拍了拍他的胳膊,李乾德规规矩矩地站到了他身后。
李道成,黎文盛又分别呈上户籍,地图,苏油命晁补之收了,这才与二人见礼:“这些仪式,我们便尽量从简吧,此次来不为灭国征服,只为还交趾百姓,还南海百姓一份安宁与幸福。”
李道成轻吁了一口气,再次施礼:“多谢少保体谅。”
苏油赶紧将李道成扶住:“王傅可别如此,我对王傅可是久仰了。今后大家同殿为臣,苏油还需王傅多多指教才是。”
说完又道:“不过一事归一事,刚刚又收到战报,十日前,李常杰命四万大军,贸然攻击我渡过富良江的部队,被安南行营都总管郭逵击溃。”
“此役造成贵军重大损失,六千骑军,一万六千步军被歼灭,上万人被俘,岩骈山双峰如今已然被我军占领,两山之间的通道被我军完全控制。”
“贵军尚有残部两万多人,如今已然被完全封锁在岩骈山,富良江,墩河之间的三角地带,突围无望,缺食少药。还有十数万被携裹的无辜百姓,听说……军中已经开始杀象为食。”
“岩骈山谷底附近数十里,到处血迹斑斑,人马尸首陈籍。如今我军居高临下,贵部完全处于我炮火打击之下。再行抵抗,除了多造杀戮,已然毫无意义。”
“出于仁义,我觉得你们应当尽快遣人前去拿下李常杰的兵权,命军士们缴械投降。”
“郭经略给我的来信里也是这个意思,并且言明必须在三月雨季来临前结束交趾战役。”
“他最多只能等到二十七日,也就是说,还剩下三天时间。”
黎文盛急道:“我这就去找杨怀恩,他要再不敢去,我绑也绑了他去!”
苏油摇头:“其实还有另一个人更加合适。”
说完转身对李乾德施礼:“郡王,如果你出面,一定能挽救这二十万军民。”
李乾德毕竟才十岁,又经过一番惊吓,脸色再次惨白:“我……”
苏油柔声说道:“虽然你还是个孩子,但是你毕竟还是交趾的郡王,他们也还是你的子民。”
“此战名义上都是在郡王你的旨意下开始的,所以现在解救他们脱离那要离之毒,本就应该是你的责任。”
“不管以后你去到哪里,郡王,你永远是交趾人。”
“这可能是你最后一次为交趾百姓尽自己的责任。留下你的德音,留下一段佳话,今后不管你在哪儿,他们都会想念你,敬重你。”
“唐朝大臣张蕴古,在规谏唐太宗的《大宝箴》中说过,‘故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郡王,想想百姓们为你做过些什么,而你,又为他们做过些什么?”
李乾德眼圈有些红了,回礼道:“我年少德寡,交趾地处偏狭,难遇名师,很多道理都不明白,能得先生教诲,自当亦步亦趋。”
苏油扶起他来:“你放心,不会让郡王去险地,你只需要登高一呼,李常杰编造的那些谎言,自然不攻自破。”
石薇也鼓励道:“乾德,勇敢一点,我会保护你的。”
一句话比苏油说一堆都管用,李乾德似乎有了些勇气,点点头:“嗯。”
……
熙宁十年二月二十七日,李乾德渡江来到宋越前线,在郡相黎文盛和石薇的陪同下,登上岩骈山,竖起王旗,颁布诏喻,要求李越军民放下武器,穿过宋军阵线投降。
苏油指示前线善待俘虏百姓,同时要注意隔离甄别,让军民相互举报首领头目的恶行,不能伤害无辜,可也不能放过一个罪首。
但是执行中基本上是不可能的,外交词令说得再冠冕堂皇,和实际操作也不是一回事儿,收到郭逵报上来的战犯名单,苏油就知道有扩大化的趋势。
李越军高层指挥,几乎被一网打尽。
苏油只当做不知道,大笔一勾,一千多侵略军指挥官,在富良江边被处决,然后抛入江中。
大宋仁慈,从不搞京观那些展示暴行的东西。自打进入交趾境内,战死在沙场的交趾人马,都被苏油以防止瘟疫为由,能火化的火化,能投江的投江。
不显山不露水,交趾十数万大军,已然消失在了这片湿热的山水之间。
只是富良江的鱼鳖,直到几年之后都还没人敢吃。
要献给赵顼的俘虏贵精不贵多,李常杰,是苏油指定的一个。
第八百三十章 沸腾
黎文盛再次来到了李越中军大营。
李乾德一到,交趾人最后的抵抗力量顿时土崩瓦解。
李常杰和数十名忠诚的卫士,还守着这座空空如也的大营。
李常杰其实也身负有伤,不过甲胄全装,倒是看不出如何。
见到黎文盛,李常杰面带嘲讽:“王相来了?王上呢?”
黎文盛还是依足礼仪给他行礼:“王上由石郡君带着,在救治伤兵,赈济安抚百姓,没有时间来见你。”
李常杰怒道:“你们这是要将狼驯养成狗?!”
黎文盛说道:“你是最清楚的,大越还有机会吗?如果不是你和王妃让洪真昭文两位宗亲覆没在战阵之上,就算升龙府被困,太保一样能够拥立新君,继续抵抗。”
“可如今呢?李越宗室外无孓遗,可战之军损失殆尽,你还让我们如何抗争?”
“是你告诉我们你的宏图大略,要将宋军困于两江之地,坐待其灭亡,可结果呢?”
“结果是请君入瓮!”
“你自己都说过,就算宋军突破富良江,两江一旦被水师封锁,便是绝地。”
“那我问你,你陷入绝境后,王上遣使前来命你弃械投降,你因何要斩杀使节,发动最后的一次大战?”
李常杰眼神依旧阴狠:“须知世上没有投降的李常杰。”
黎文盛冷笑道:“那世上就有不尊朝命,不从王旨的李常杰?”
李常杰说道:“宋人条件过于苛刻,你们能忍?”
黎文盛说道:“如果战争能够换来百姓安乐富庶,我们自然不惜一战,可宋军入境后秋毫无犯,轻徭薄赋,加之本就是宗主,交趾如今,倒是安宁。”
“忍算什么?黎元妃认下了罪责,引药自尽了;王上年仅十岁,肉怛出降后,又来替百姓奔走。”
“太师七十高龄,不顾自己的声名,与苏少保一起努力弥补大战带来的百姓饥苦,开仓赈济,调剂政府。”
“各路官员组织耕作,调运物资,安顿人民。”
“倒是太保,你除了慷慨激昂,留诗阙门,引交趾上下随你冲动盲目,宣兵四境,挑战宗主,最后带来覆国之难,你还做了什么?!”
“百姓们在你的带领下,除了那些虚伪的战功,除了苛捐杂税,除了每亩地额外多收三斗军粮沉重负担,除了子弟战死蛮荒不得收葬,他们还得到了什么?!”
“三州三十万死难宋人不会原谅你,大越十三万死难将士,数十万流离百姓,举国数百万黎民,同样不会原谅你!”
“你骗了我们太久了……”
李常杰摇头苦笑:“成王败寇,还有什么好说的……我一介中官,无儿无女,我所为何来?”
“我期盼着大越国民,能换一种活法,能有一片属于自己的土地和天空,甚至,能成为和宋朝那样伟大的国度。”
“占城算什么?只要突破横山天险,我们便可以灭掉它,其后水陆并进,征服水陆二真腊,进灭暹国,这片广大的版图,才应该是我大越完整的国土!”
“你已经疯了……”黎文盛喃喃地说道。
“不!”李常杰眼里闪现着光芒:“你是交趾新的王相,我们还有机会的!”
“我们要利用这次失败,多吸收他们的政治,官制,军事,农事,制盐,冶炼……各种各样的技术,制度,增强大越的国力,拉开与周边各国的差距……有朝一日,待到中土内乱之时,大越便可趁势而起!”
“为了这一天,我就算千刀万剐,粉身碎骨,也是值得的!”
黎文盛垂下头:“苏少保已经答应,交趾行宋制,你说的这些,都在他的安排里,而且,他好要兴学校,行科举,拔擢交趾人才,所谓……‘一视同仁’。”
“不可能!”李常杰大喊道:“宋人一定有阴谋!苏明润一定有阴谋!他族叔一家三十七口!能够轻轻放过?!”
黎文盛低着眼皮:“苏少保说他是蜀人,当年大宋遣王全斌灭后蜀,因为处置不当,给蜀地带来了巨大的灾难,几十年都没有平复。”
“他不愿意交趾也遭受蜀中曾经遭受过的苦难,因此在极力周全。”
“他莫不成是圣贤?!”李常杰一怒而起,又抚着腰肋,咳嗽着颓然坐下。
“不是圣贤。”黎文盛看着李常杰的眼睛:“苏少保说交趾人要赔偿的军费高昂,大宋此次大军出动,加上三州人民的损失,交趾需要赔偿两千万贯!”
李常杰哈哈大笑:“如何?做奴隶的滋味如何?”
黎文盛不动声色:“不过他还说,他会帮助我们,将这两千万贯偿清。”
李常杰的笑声,如同被掐断一般,哽在了喉咙里。
“他说交趾人本来就是秦汉余裔,因为一些野心家的私欲,才隔离故土百年,他会帮我们卸下历史包袱,以全新的样貌,重新融入华夏。”
“不!不!不可能!”李常杰厉声喝道:“这是宋人的阴谋!”
“阴谋?”黎文盛不由得乐了:“能有什么阴谋?你看到的是阴谋,而我们看到的……是平等和尊重。”
“看了你的反应……”黎文盛目光一凛:“我知道你为何要在接到郡王停战的旨意后,还要发起最后这场战事了。”
“你根本就不顾军士们的死活,你是想要他们全军覆没,让仇恨的种子遍布交趾大地。”
李常杰很坦然:“是,有朝一日,这些种子还会生根,还会发芽,会重新成长为一个新的交趾,一个属于交趾人的交趾。”
黎文盛问道:“那这个生于怨毒,长于仇恨的交趾,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度?”
说完起身:“既然太保如此执意,那是不是更应该以身作则?是不是该去宋都接受审判,千刀万剐于都门之下?这样不是可以为交趾人仇恨的种子,再增加一些……肥沃的养分?”
“我会的!”李常杰势若疯虎:“我要去痛骂宋朝君臣!我要让他们在交趾掀起血雨腥风!”
“你们这群懦夫!你们应该与宋朝战斗到最后一城,最后一人!楚虽三户,亡秦必楚,要是没有破釜沉舟的决心,怎么让他们知道交趾不可征服?”
黎文盛本想说一句道不同不相为谋,想想还是不再说话,摇摇头,转身离开。
……
熙宁十年三月,正是汴京城里的居民们忘情郊游的季节。
汴河大堤夹岸之上,桃李芳菲数十里,无数的风筝纸鸢争奇斗艳。
将作监搞了个神奇的大风筝,其实是无数小风筝串接在一起的,需要数人配合施放,上天之后宛如一条活灵活现的游龙,是今年汴京城春天里难得的一景,让不少新到京城的人吓一大跳。
就在大家游兴无限的时候,皇宫内的景阳钟再次响了起来。
汴河码头的大钟楼上,突然抛洒下无数的纸片,就好像大堤上飘落的桃李花瓣一般。
几名刚刚考完试,准备乘船去大堤游玩一番的国子监士子,接到空中飘落的纸张,一看不由得欣喜若狂:“大捷!交趾纳土归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