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油让大宋捡了个漏,赵顼也让苏油捡了个漏。
对于朝中来说,交趾路如今还是属于边缘事务,真正的大事还多的是。
辛巳,以翰林侍读学士,宝文阁学士吕公著兼端明殿学士。
吕公著得到赵顼赏识,脾气好是一个加分项。
赵顼有时候和吕公著谈论学问,吕公著总能缓缓诱导。
一次赵顼和吕公著与论治道,渐渐就谈到释、老。
吕公著问赵顼:“陛下,你说尧舜他们知道这些道理吗?”
尧舜是所有中国皇帝的偶像,赵顼说道:“尧、舜岂能不知!”
吕公著笑道:“那尧舜既然知此,为何远在释老之前,而从不听他们提及这些,只以知人、安民为要务呢?”
“陛下,这就是尧舜之所以是尧舜啊。”
又有一次,有官员提议欲复肉刑,建议取死囚先以劓、刖之刑试之。吕公著及时劝谏赵顼:“要是试之真不死,那肉刑就没有理由阻止了。”
赵顼恍然大悟,下诏停止讨论。不久就下达任命,让吕公著成为侍从之臣,其实就是王安石之后的半个老师。
与他一起任命的,还有枢密直学士孙固,升同知枢密院事。
孙老头当年是顽固守旧派,数言王安石不可为相,现在王安石走了,赵顼又想起老头,先召知开封,后又有了这样的任命,这是赵顼开始进行思路转换的标志。
这个月还有件大事,河东路的经济政策,也开始有了松动。
权发遣户部副使陈安石,到太原考察边境存粮的问题,发现问题很多。
和转运使知太原韩绛商讨边境储粮的利弊时,韩绛认为应当请减和籴数目,至少需要减百分之三十。
和籴,就是官府强制收购民间粮食的官买制度,明目张胆地剥削耍流氓。
陈安石则经过考察,认为完全可以走得更远。
河东路边境十三州之地政府,两税收入总共才只有三十九万余石,而政府和籴粮食的总数,高达足足八十二万余石!
这里边就有个大问题,河东路民间,百姓的负担主要在和籴,而不是在两税。
所以河东路连续遭遇水灾,朝廷一再免税,结果老百姓还是活不下去,症结就在这里!
但是边储又理不可缺,因此一直依靠地方政府执行和籴政策,名义上支付给百姓钱布相半,而实际上多是发给盐钞。
是的,河北路,还有盐钞。
数目畸零,百姓麻烦,只能半价卖给盐商,导致公家支费实钱,而百姓没有好处。
于是陈安石建议,干脆跳过地方州府,将买粮的钱,委托皇宋银行,直接拨给边境地区州军,由各州军自行负责买粮草储备,以备军用。
如此一来,河东老百姓的负担立刻就能减轻十之六七。
朝廷认为陈安石的建议合情合理,因而任命他为河东路转运使,将他的主张首先在河东路地区推广开来。
紧跟着,陈安石下发命令,欢迎各地商贾踊跃来河东卖粮。
最有优势的,当然两浙路,有粮有海船,不像漕运还要受沿途官府盘剥,立即源源不绝地北上,河东路地区边境储粮大大增加,满足了军需,河东百姓负担一下子减轻三分之二,欢声载道,歌功颂德。
五月,交趾路,蕴州。
李舜举将市舶司从宁海军迁到了这里,将宁海军衙门腾出来给了王韶。
为了缓解苏油和王韶的尴尬,李舜举借口自己过生日,将交州的高官士子们都拉到了蕴州,开了个生日会。
其实王韶和苏油之间的吵吵闹闹是亲热的表现,但是李舜举是老成人,他不知道啊,害怕两人这样闹真闹掰了,准备给他们来一出将相和。
同时朝廷的奖掖下来了,允许交趾路自谋资金,给有功之臣三倍赏给,有功之臣以苏油为首,加官晋爵。
大家都很开心,正好也顺便庆祝一下。
朝廷新的邸报和时报也到了,于是大家在飞鱼号上一边开宴会,一边闲聊新闻。
邸报上登载了消息,太傅兼侍中曾公亮卒,年八十。帝临哭,辍朝三日。赠太师、中书令。
本来最初是拟谥忠献的,结果被礼官刘挚反驳:“公亮居三事,不闻荐一士,安得为忠!家累千金,未尝济一物,安得为献!”
好尴尬,但是偏偏“众莫能夺”,只好改谥宣靖。
曾公亮性子吝啬,又善经营,殖货至巨万,然而“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
这其实也是老曾的一种为臣之道,不跟任何人有瓜葛,这叫“孤臣”,皇帝挺喜欢的一个类型。
最关键是他曾力荐王安石以间韩琦,后来又和王安石发生政见冲突。既不是坚定的改革派,又不是坚定的保守派。这才是遭到诋毁的原因。
当年赵抃和张方平一起反对王安石的时候,曾公亮也同意了的,结果赵抃想依法办事,导致王安石去相的诏书没能立即起草。
曾公亮算计之后,认为王安石赢面更大,于是又派儿子连夜给王安石通风报信,王安石立即入宫面见赵顼,导致老张和老赵错失了机会。
王安石很感激曾公亮,提拔其子曾孝宽入枢密院就职。
苏轼曾经责备曾公亮不能救正补弊,曾公亮的解释是:“上与介甫如一人,此乃天也。”
世人以此讥讽曾公亮,认为他用这种办法保持禄位与宠幸,不是正人。
不过曾公亮对赵顼来说,的确有定策之功,仅次于韩琦。
韩琦得到“两朝顾命定策元勋”的碑文,赵顼给了曾公亮同样的待遇,御篆其碑首曰“两朝顾命定策亚勋之碑”,并配享英宗庙庭。
王韶对曾公亮很感兴趣,不过感兴趣的是另外一件事情:“好想看看那部《武经总要》。”
《武经总要》分前、后两集,每集二十卷。
前集二十卷,详述了宋朝军制。包括选将用兵、教育训练、部队编成、行军宿营、古今阵法、通信侦察、城池攻防、火攻水战、武器装备等。
特别是在营阵、兵器、器械部分,每样都配有详细的插图,当然插图比较粗糙,离理工制图差了十万八千里,不过也算是极宝贵的资料。
后集二十卷,则辑录有历代用兵故事,保存了不少古代战例资料,分析品评了历代战役战例和用兵得失。
前集王韶不感兴趣,他自己比曾公亮还清楚,他感兴趣的是后集,那是曾公亮从内府图书中整理出来的,很多连王韶都不知道。
苏油笑道:“从仁宗朝就开始编写,到现在二十来年,直到曾公去世前才完稿,堪称巨著。只可惜啊,从问世的第一天开始,《武经总要》就已经落后,只剩下文献价值了。”
言语当中,颇有些自得。
王韶翻着白眼:“得意吧你就!”
李舜举见两人又要开闹,赶紧打岔:“邸报上说,权发遣提点开封府界公事蔡承禧,言提举义仓事,我们交趾路是不是也可以搞起来?眼看着就要进入雨季,编查以往史料,交趾也是有灾的,主要是大风,大雨,大水。”
李道成过来拱手:“多谢都监垂爱我交趾百姓,如今交趾路格局已然不一样了,义仓,学校,慈济院,已然行有余力,我准备行文州县,让各地都置办起来。”
苏油说道:“对,这些也可以列入地方官员考绩之内。其实最好的考绩方法,是统计出治下百姓的幸福指数。不过这个太难了。”
第八百八十六章 砗磲
黎文盛拱手道:“大学士,何谓幸福指数?”
苏油说道:“大体就是用来精确量化出老百姓开不开心,日子过得好不好,有没有更好的将来可以期待的指标吧。”
说完摆了摆手:“这个数据太复杂,再说就算辛苦摸索出算法,指标还可以作假,意义不大。你还是多关心关心自己的文章是正经。杨曙呢?”
杨曙正在一旁试笔,闻言过来:“学士。”
苏油说道:“你的文章我不担心,就是你那字啊……只好在笔上多下点功夫了,鼠毛笔可还堪用?”
这个鼠毛笔用的是竹鼠的鼠须,还经过脱脂工艺,可是费了苏油老鼻子劲了。
杨曙非常不好意思:“的确好用,至少显得笔力好了很多。”
王韶在一边不以为然:“到时候还不是弥封誊录,我就没搞明白这有什么用。”
苏油呵呵冷笑,对杨曙道:“他是学士而已,我是大学士,听我的没错。”
王韶顿时给噎得说不出话来。
苏油这才对杨曙解释:“我就这么跟你说吧,澹耳郡到现在为止,都没能出过一个进士。交趾郡,我是很看好你和黎文盛的。”
“别忘了还有殿试那一关,等到你们过关斩将,到了金殿之上,陛下可是要来亲自监考的。”
“到了那个时候,你们肯定会引来陛下关注,要是他来到你的身边,见到你的字,然后皱了皱眉头,那会是什么后果?”
“祥定官们要是远远看到陛下在你跟前的表情,呵呵呵……解封后陛下垂问两句,考官希图圣意多一两句嘴,本来当为第一的刷到十名之后,又不是没有发生过。”
李舜举也是文化人,点头道:“还是明润考虑得周道,我朝科甲之重,倍逾前朝,给你们讲个故事吧。”
“庆历二年,御试进士,时晏公为枢密使。其女婿杨察,勾当三班院。”
“杨察之弟杨寘时就试毕,已然夺得举事,进士两魁,负天下望。”
“所有人都在翘首以盼,看大宋能不能出个三元及第。”
“未放榜间,先将宣示两府上十人卷子。杨寘写了一篇赋给哥哥,其实是求哥哥去问问晏公,想提前知道自己的名次。”
“第二天晏公入对,见杨寘之赋已考定第四人,出宫后便告诉了杨察。杨察偷偷告诉了自家弟弟。”
“当时杨寘正在酒肆喝酒,听闻之后,以手击案,叹曰:‘不知哪个卫子,夺吾状元矣!’”
卫子,就是驴的别称。
“那一科的试子可了不得,王禹玉,王介甫,韩子华,皆在其中。”
“不久唱名,再三考定第一人卷子进御。赋中有‘孺子其朋’之言。”
此典出于《尚书·周书·洛诰》。本是周公对成王的口吻,意思是“你这年轻的小孩啊,今后和群臣要像朋友一样融洽相处哦。”
在座的人都懂,无需解释,就听李舜举继续说道:“于是仁宗不怿曰:‘此语忌,不可魁天下。’发卷,即介甫公卷子也。”
“于是推第二人为首,然第二人卷子即王禹玉,以故事,有官人不为状元;即令取第三人,却是殿中丞韩绛,同样有官;遂取第四人卷子进呈,得知是杨寘,上欣然曰:‘若杨寘可矣。’复以第四人为第一。”
“寘方以鄙语骂时,不知自为第一人;而介甫公误用一典,却让我大宋多了个及第三元!你们说是不是天意?!是不是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苏油对杨曙说道:“你那篇露布,人尽皆知,好在都以为是李逆所作。我已替你变换姓名,叫做杨莳,到了京城,有机会唱名面圣的时候,自己向陛下痛悔前罪吧。”
说完摇头:“终是交趾郡难得的文才,不忍轻弃。”
杨曙这才知道苏油不光光是为他制笔这么简单,还为他背了如此大的干系,不由得热泪盈眶,一躬到底:“后学谢大学士大恩。”
李道成,黎文盛也是非常感动。
天气有些热,孙能和平正盛在海下扑腾,苏辐和石鍮在用一个带逆止阀的打气筒,给两根长长的胶管打气。
离船十来米的地方,两处气泡嘟嘟地直冒,石薇一脸担心地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