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戏,都是演技。大宋皇帝为了表示自己虚怀纳谏,对言官那真是异常的包容。
但是你们跳的时候,可不可以跳得艺术那么一点点,而不是跳得太过分?
最后还得老子替你们遮掩?!
“言者乃已。”
然而才了结一起大案,另一起更大的案子又爆了出来。
六月的开封,骄阳高照,热气袭人,所有人都汗流如雨。
苏颂正在大堂处理政务,就听司理参军慌忙来报:“国子博士陈世儒婢女,告发陈妻李氏忤逆大案。”
苏颂抬起头:“是咒骂还是殴打?”
司理参军惊恐地禀报:“是……毒杀。”
苏颂大吃一惊:“人伦大恶?快将状纸和审理记录与我看。”
司理参军将卷宗送上:“大尹,都在这里。”
苏颂将卷宗打开,只扫了一眼:“立即发火签,拿人!”
案情不是一般的严重,而且又牵扯到了一个宰相。
陈世儒,是前宰相陈执中,与小妾张氏的独子!
陈执中去世后,家宅不宁,甚至惊动过赵顼,赵顼特地诏令张氏入寺院为尼。
陈世儒长大成人后,将张氏从寺院里接回家中奉养,按常理理解,陈世儒应当尽力侍奉生母才对。
但陈世儒与张氏自幼分离,没什么感情,也并不孝顺,迎接张氏回家仅仅是装点门面而已。
前几年,陈世儒外放舒州太湖县知县,因不愿意在外地作官,一心谋划回返京师。
而媳妇与婆婆是天敌,陈世儒的妻子李氏守在京中,经常与婆婆口角,因而怀恨在心,曾多次对侍女们说:“博士一旦持丧,我一定重赏你们。”
不久之后,张氏就莫名其妙地死了,陈世儒因母丧而顺利地返回京师开封。
陈家一名奴婢,逃到府衙,揭发陈世儒与其妻李氏,谋杀生母。
开封府立刻将陈家人尽数锁拿,分别隔离审讯。
口供很快收集起来,陈妻李氏承认,虽怨恨其母,时有咒骂,但并未明言用毒。更不曾亲自加害。
奴婢们供称,自己希图主母的赏赐,给陈母下了毒,但是事前并没有告知主母,乃是自己私下所为,当时也未致死。
而陈世儒,更是坚称此事子虚乌有,自己的母亲乃是心疾暴病而亡,此乃奴婢不服主家,恶意诬告。
案情重大,苏颂入宫请见赵顼,要求开棺验尸。
苏颂是天下闻名的大孝子,当年因拒绝草诏李定任命,被赵顼贬往浙江的时候,在渡江时遭遇大风,眼看船只就要倾覆。
船上诸人纷纷跳水逃生,唯独苏颂不忍心留老母在舱中,将所有行李全部抛入江里减轻船只负重,自己抱着母亲痛哭号呼,决定和母亲同生共死。
然后,灵异事件发生了,大风将船只吹送到对岸搁浅,母子得保平安。
人人都说这是苏颂的孝心感动了河神,大为歌颂。
因此赵顼对苏颂是放心的,也相信他对这种人伦大恶深恶痛绝,立即召见。
见到苏颂的时候,赵顼脸色还非常恼怒,国内出了儿子谋杀母亲的大案,还发生在士大夫家庭,让赵顼觉得颜面无光。
说大了,这就是自己德化不及,和日食天变差不多的严重。
见到苏颂,赵顼的第一句话就是:“此等大恶,定当严惩!”
苏颂却拱手道:“陛下,现在定案,还言之过早,诸多疑点落实之前,别说陈世儒,就连李氏都只有犯罪嫌疑。”
“现在首先要确定陈母的死因,是否如陈世儒所言的获病暴毙。”
“最直接的证据,肯定在陈母身上,因此,臣请开棺。”
赵顼烦闷之极:“陈母当年因为在陈家待不下去,陈相公过世后还是我安排的后路,这才躲过嫡妻欺凌。”
“怎么也算是衣冠世家,怎么闹出这等事体?一旦开棺,勋臣诰命的体面还要不要了?!”
虽然不是元妻,但是陈母身上还是有一份安人的低级诰命的,现在要被开棺,由不得赵顼不恼怒。
苏颂拱手道:“陛下,勋臣诰命的体面,相比国法的威隆,臣以为,还是国法得以维系更加重要。”
赵顼郁闷地摆摆手:“那就去查,开棺……就开棺吧,不过事后,不得放过一个忤逆之徒!”
城北一处山坡上,陈家祖茔墓地,司理参军看着松柏青青的墓园,大宋一代首相陈执中的大墓就在其中,不由得叹息道:“一个世家啊……就这样生生的没了。”
陈执中其实没什么本事儿,他能上位主要是攀附了仁宗朝时的张贵妃,也曾经煊赫一时。
不过仁宗朝后宫之争,最后还是曹太后成了赢家,然后,陈家就没落了。
不过陈执中还有一点好处,就是从不欺瞒皇帝,就凭这个,给自己身后留得了足够的尊荣。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要不是出了这档子事情,陈家凭借陈执中时代的积累,怎么也不会败得这么快。
苏颂皱着眉头:“别说这些了,开棺吧。”
打开墓穴,司理参军就是一皱眉头:“陈世儒该死,这是他亲娘啊!”
墓中只是一口薄板棺材,而且是草葬,也就是说,没有墓室。
就算是汴京城普通人家,都不会用这样菲薄的棺木和葬仪。
宋人士大夫之家推崇薄葬,那也只是指陪葬品明器,像棺木砖室,甬道祭台这些,起码该有的东西还是有的。
苏颂一挥手,仵作带着两个公人上前开棺。
尸首已经高度腐烂,仵作戴着用包裹着药草香料的口罩,先观察了整个尸体,然后用银针探了尸首的喉咙,胃部。
很快,司理参军很快将仵作填写的尸格呈送了上来:“大尹,看来那个奴婢招认的是实情,陈母的确是服了砒霜,由喉而入腹,但是毒量明显不够,可能是配药所致,陈母不是中毒而死。”
第八百九十八章 苏颂的态度
这个尸格文本还是苏油知开封府的时候定下的,苏颂取过看了,点了点头。
司理参军说道:“那我们这便将墓茔恢复,阿弥陀佛,这些悖逆玷污主家的奴才,难得好下场。”
就在衙役们准备盖棺的时候,苏颂举手道:“且慢!”
众人都看着苏颂,只见他沉着脸:“既然已经开了棺,就查得更加细致一点,彻底一点,不要等到以后有了疑处,又来叨扰死者安宁。”
司理参军有些犹豫:“大尹,陈家好歹还是体面人,陈母乃是官家当年亲自关照的……”
苏颂一脸严肃:“正因为这样,才要办成铁案。”
司理参军点头,将尸格交给仵作:“那就继续,彻底检查!”
这就要剪开衣裳露出肌肤,对士大夫之家来说,明显是大失体面。
不过好在陈家人已经尽数锁拿,倒也不怕苦主哭拦什么的,仵作先用剪子将陈母的葬衣剪开,接着一层层解开了陈母的衣裳。
一切检查做完,似乎没有什么别的问题,司理参军眼巴巴地看着苏颂:“大尹,你看……”
苏颂刚刚就一直盯着,说道:“头部还没检查过。”
摊着这么个较真的上官,司理参军也是没办法,只好又交代仵作检查头部。
仵作从陈母耳后查起,又按了太阳穴,后脑,还打开头发检查了脑门,一切都正常。
仵作抬头,等候苏颂的下一步指示。
苏颂在上风很远,鼻子上也蒙着帕子,一直认真看着仵作的动作,这时候问道:“口鼻呢?”
仵作又只好掰开陈母的下颌,检查喉咙和上下颌,然后取出根探针,刺入陈母的鼻腔探查。
待到刺入陈母第二个鼻孔的时候,仵作慌乱地抬头:“大尹,尸首鼻腔里有异!”
苏颂闷声说道:“取出来!”
仵作取过一枚镊子,伸入鼻孔中,捏住了什么,然后慢慢拔了出来。
所有人都惊恐地看到,陈母的鼻腔中,渐渐被仵作拔出了一个锈迹斑斑的小黑物事。
然后越拔越长,竟然是一颗长长的铁钉!
陈母是被人钉死的!这是绝对的谋杀!
回到开封,苏颂立即将案情新进展交给军巡院,继续推鞫。
很快,陈府的奴婢就扛不住了,供称,“诸婢以药毒之,不死,夜持钉陷其首以丧。”
然而案件之中,陈世儒和他的妻子李氏,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苏颂认为还需要继续调查。
李氏与家婆素来不合,也的确曾跟众婢说过“博士一日持丧,当厚饷汝辈”之言,而来自李氏和女佣高氏的口供则是:高氏等佣人受主妇李氏的授意,先用毒药准备毒死张氏。不料张氏毒而未死,然后,他们又在夜间,将铁钉钉进老人的鼻孔,导致老人死亡。
苏颂却认为此案疑点不少,首先就是杀人动机。
婆媳之间有什么矛盾,能使媳妇动意谋杀婆婆?李氏的供称,是想借此让陈世儒“丁母忧”,不愿意让丈夫在那遥远偏僻的山城小县继续做官,希望他回京团聚。
这个理由很牵强,也很重要,这涉及到陈世儒知情不知情的问题。
实际上大宋官员要想不去地方赴任,有一万种办法。否则苏油当年在夔州,如今在交趾,也不会那么苦逼,面临手底下人手不足的局面。
要团聚的话,陈世儒也可以将李氏带着赴任。
退一步讲,李氏真的怂恿佣人去杀婆婆,找一两个佣人密谋似乎可以理解,但是当那么多佣人的面说出这种“计策”,似乎也有些失智。
而且一届女流,胆子似乎也太大了点。
最大的可能,是有人暗中指使,家主陈世儒。
这个李氏的来历也不一般,陈世儒是陈执中的儿子,而李氏,乃当朝天章阁待制李中师的女儿。
而李中师,又是老宰相吕夷简的孙女婿,换句话说,现在的同知枢密院事,吕夷简的儿子吕公著,是李氏的叔公;李氏的母亲,是吕公著的侄女。
因此案件虽然还在调查,京中已经流言四起。
虽然现在还没有证据指向陈世儒,证明是他的授意,但是大宋人对这样的事情是深恶痛绝的,加之又出在豪强之家,一时间大有不杀陈世儒不足以平民愤的趋势。
而苏颂却要坚持原则,于是京中又开始有苏颂意图接受权贵干请,为陈世儒脱罪的流言。
下头的人已经有些扛不住了,这段时间开封府的人出门,几乎就是人人喊打的行情。
司理参军很委屈,府尹这是在跟大家过不去,也是在和他自己过不去,非要把案子办到无可挑剔,何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