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定却认为何正臣是胆小怕事,冷笑道:“如此也好,不过要是有关碍文字,不得隐藏起来,否则事后发作……”
何正臣心里在暗骂,表面却还要维系御史台的团结:“御史的职责,不劳中丞嘱咐。”
舒亶催促道:“那就各自赶紧,耽误已经太久了,落在人家眼里就是怕了他,过完苏油,还要赶紧将案情入宫禀告陛下,如今苏颂苏轼都已经认罪,只要将案子坐实,我们也不怕任何人。”
三人匆匆议定,不说何正臣打马去了可贞堂,但说李定和舒亶商议了一下,觉得老苏大苏供词已经都有了,那就不用跟苏油客气。
就按之前的文牒上写的那样,当做案件来调查讯问。
所以当苏油进入北庑的时候,李定和舒亶已然正襟危坐,一副审案的派头。
苏油微微一笑,站在门口却不进去,而是拱手:“两位,这是招苏油前来配合问话呢?还是已然正式立案调查我苏油了?”
李定想不到苏油连这点都要抠,不由得愣了一下,才想起苏明润精细纯老三样,当真名不虚传:“这个……目前只是调查问话,不过你嫌疑很大,因此我们要正式一点。”
苏油点头:“挺好,正式一点对大家都好。”
说完才进入厅中,在两人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为了应乌台之召,我可是星夜赶路,没耽误各位御史的时间吧?”
太没耽误了,李定和舒亶有种捏着鼻子打不出喷嚏的感觉,舒亶说道:“学士其实不必如此的……”
“可别!”苏油说道:“文牒上可不是这么说的,那些文字,看得我是一日三惊。”
“不过这些过后再说吧,有什么事情尽管问,我全力配合。”
李定咳嗽了一声:“苏轼诗文怨谤朝廷,毁慢君上,学士声名素著,又是他叔辈,平日里为何不多加劝导,使其诚心正意,为朝廷和陛下好好效力?”
苏油有些不好意思:“虽然名为叔侄,但其实已经出了五服,而且我年幼孤贫,是蒙明允堂哥收养,堂哥时常出外游历,苏油的汉赋韵学启蒙,还多亏了子瞻。”
“加上年岁上的差异,我这个叔辈的谱,在他面前也摆不起来,平时的确也在劝,但是以我科举第三的水平,说得过制科第一的水平?”
“还有一点,怨谤朝廷,和毁慢君上,这是两件事情,据我所知,大苏的诗文里边,非毁时政的的确不少,那也是因为见到了一些不应该发生的事情,有感而发;至于毁慢君上一说,我是没有看到。”
李定说道:“这个不是学士的事务,我们暂且不论,有没有毁慢,只有朝廷裁定。平日里你们叔侄有书信往来吧?”
“有。”苏油承认:“子由书信往来,反而不如子瞻多,差不多七天半月就有一封。”
李定问道:“苏家以文学优长著称,苏轼的文章我看过,二十年前用典行文,那是无可更易,堪称天下奇才。他的那些诗文,学士平日里,没少陪和吧?”
苏油苦笑道:“这个真没有。”
“学士,理工讲究入情合理,你这话,怕是不合理学之道吧?叫人如何相信呢?”
第九百五十二章 对阵
苏油眼神有些茫然,似乎陷入了以前的回忆:“二位,知道子瞻雪泥鸿爪一诗吗?”
这个是大苏多年前的神作,两人表示当然知道。
苏油再问:“那子瞻这首诗是陪和子由的,子由的原诗,你们知道吗?”
两人面面相觑,文豪就是这么任性,陪和诗压过原诗,苏辙那首的确没听说过,不过苏油这是啥意思……
就听苏油叹了口气:“当年我见到子瞻的陪和诗作之后,数次提笔也想和上一首,无奈啊……”
“无奈子瞻的天赋灵性,五百年乃得一见,殆为天授,殊非人力可及。”
“而我自己,惭愧多年困处外路,履任之地都不怎么太平清闲,政务实在是文人的大敌,所以文章日拙。”
“不是我不想陪和他,而是我不配,加上一些小心思,只要不出手,好歹还能保留一点当叔的颜面,对吧?”
“所以自雪泥鸿爪一出,我就不再写陪和诗与子瞻了,找打脸怪没意思的,两位,你们说是不是?”
李定对这滑不留手的油蛋子有些没办法:“既然学士这么说,那我们搜检你的行李,没问题吧?”
苏油说道:“为了赶赴乌台之召,苏油连换洗衣服都没来得及带,才下海船,便借用了四通商号的快银飞舟,行李都在后边,要搜检,可能得一月之后。”
李定冷笑道:“那你京中的住所,可以配合吧?”
苏油说道:“京中住所,平日里就是在宜秋门,想必乌台已经去过了吧?哪怕是三县的庄子,想来你们也已经光顾过了。”
舒亶说道:“可是还有两处,一处是可贞堂,一处是中牟的石楼。”
苏油说道:“可贞堂可以,只要注意不要毁坏里边的孤善真本,历朝文物就行。”
“还有,搜检之后要是遗失损毁了什么东西的话,那就是另一场新官司了。”
“胥吏之油滑贪鄙,我可是久知的。这一节,我先提醒两位。”
“至于石楼,中书谕旨都管不到,那里直接对陛下负责。平日里我要出入,都要经过门口军士们的搜检,大失斯文体面。”
“不过只要你们能够请到圣旨,我是没问题的。”
日!两人现在好庆幸是何正臣去负责搜检,真要是损毁了什么东西,或着被报丢失倒打一耙,那就有点吓人了。
有些东西比如仁英和当今三朝的御笔,还有西周的量衡,正音乐器,要是真的出了事,那不是小事,那叫举国痛骂,千古罪人。
舒亶还不想放弃:“那你宗兄呢?水运仪象台这个名字,不妥吧?”
苏油说道:“的确不妥,以水为动力,名字如此直白,容易被敌国窥探到机密,猜测出运行原理。”
“不过用五德始终之说来污毁宗兄,似乎也不太恰当。”
“宋承火德,的确是没错,但是五行学说,博大深奥。认为水运火德必不相容,那是人云亦云,研治未精。”
舒亶立刻反击:“难道水火还能相容不成?”
苏油说道:“仪象台立于京城西南,本取镇水之意,因为西属金、南属火。”
“除此之外,水能生火,而且方法还有很多,只不过除了理工学者,寻常人所知不多罢了。”
“我就简单举一个例子,五谷生成,乃水土之精,其后又可酿成美酒,美酒以水蒸之,可以从酒水中提取出一种物质,名为酒精。”
“酒精易燃,当年眉山进贡的琉璃宫灯,便是以酒精喷灯燃烧白金之丝取得高度的光亮,并以热力推动机械运转。”
“俗子无知,以为水必灭火,而宋以火德王,仪象台名‘水运’,非吉兆。乃是迷信与谣谶之说,宿命之论,学识不进,还停留在千年之前。”
“所以水火之论,不是简单的非此即彼,而是可通可融,再讲深了,就涉及到能量转化,氧化反应之类的学问了。”
“总之我可以这么说,我既可以弄出你们用水灭不掉的火,也能用多种方法用火生出水,你们信不信?”
“故而在理工学派眼里,即便是取名水运仪象台,也没有什么问题,因为水运对于火德,并非不能成为助力。”
舒亶和李定这一刻就感觉自己如同白痴,这领域,完全没有接触过啊……
就听苏油继续说道:“当然宗兄将仪象台的名字报与我的时候,我也认为有些不妥。”
舒亶问道:“又是如何?”
苏油说道:“理学讲人情,因此还是要照顾百姓的情绪。凡夫俗子以水灭火的观念根深蒂固,一时难以纠转,不懂学问,认为水火难容,也是人之常情。”
“因此便将仪象台设置在观星楼上,以重力为驱动,让它更加稳定,也就说不上水运二字了,报给陛下的章奏里边,正式名称是浑天仪象台,而并非水运仪象台。”
苏明润之精,李定和舒亶算是彻底见识到了,此人搞不好早就防着这一手了,心机深沉无比。
见两人无言以对,苏油才拱手道:“御史台的风格,苏油早有耳闻,纠偏士风,整饬官场,致君尧舜,固然各位当然之责。”
“但是之前不能预设立场,认为一个人一定是好人,或者一定是坏人,而是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
“比如大苏那些诗词,不是应当调查诗文里边所写的内容,到底是不是事实吗?”
“如果是,那子瞻写出实情,提醒中书民间尚有疾苦,需要留意,这又有什么问题呢?”
“如果不是事实,那才是大苏捏造诽谤,合该治罪。是吧?”
“要是写一些反映民间疾苦的诗文,便成了大罪,以为不忠不敬,必欲诛杀。那杜工部,白乐天,李公垂,张才叔,是不是早该下狱论罪?”
“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
“一车炭,千余斤,宫使驱将惜不得。”
“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这些诗文,到底是诽谤朝政,辜负君恩;还是与民发声,为民请命?”
“要是这样也叫有罪,那我现在就自首。当年初到夔州,我曾经做过一首歪诗——‘一里编民十户寒,邑中谁与共溪山。何当醉酒温茶色,卧看清声滴井栏。’”
“当年初至夔州,苏油满眼所见,都是民不聊生,嗷嗷待哺,一州最富者,不过山田两百亩,年蓄米五百斤,得着五尺麻裳而已。”
“通判尚需力作,县令还要挖笋,才能养家糊口,实乃天下至穷之处。”
“有此诗而发宏愿,定要在一任之期,领治下编民脱离苦海。”
“你们以文字入细罪,钳制天下人之口,此狱若起,这是陷害君上,将会让陛下在青史上留下比唐玄宗,孟昶,周厉王都不如的污名!”
“苏油不能当御史之横,今日便自请诏狱,于二苏同列,以待天下公论!”
靠!温吞吞半天,现在说翻脸就翻脸。
李定一拍几案,怒喝道:“苏油!你自身未脱嫌疑,一味鼓动如簧之舌,抵赖游移,希图侥幸!需知御史台不是你能够放肆的地方!”
苏油冷笑道:“李大博好大的声威,需知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世间万事万物,抬不过一个天理人情。”
“收起你理学那一套!”李定怒火中烧:“邪学猖炽,需知朝中还有卫道之士,来人!”
第九百五十三章 谢表
两名衙役走了进来。
李定瞪着苏油:“苏油上门投案自首,案子御史台不得不接,这便立案!与二苏同时查处,收押北庑,严禁出入,要供给笔墨纸砚,以及家属探视,都要经过御史中丞以上,以防串供!”
舒亶将刚刚抄录的讯问笔录推向苏油:“学士看看,如果没有问题,便签押吧。”
苏油信手签了,李定唰唰唰提笔办完手续,对苏油咬着牙冷笑道:“既然学士求仁得仁,那我便成全你。”
苏油也不以为意:“多谢了,不过刚刚你说的笔墨纸砚,我现在就申请,正好请中丞与我寻来,免得一会又要麻烦胥吏。”
“没有!你自己先好好反省,要写自白,留待改日!”
“没有,也得有。”苏油低垂着眼帘:“万里归来,还没给陛下写谢表呢。”
李定顿时就傻了,一时激怒,竟然忘了还有这一茬,苏油应御史台召是其次,朝廷命其回京叙职,那才是首要!
舒亶很久没有开口了,这时候赶紧说道:“应当应当,这就给学士准备。”
说完赶紧拉着李定出了北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