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加上短期拆借,信贷,担保之类的副产品产品,这个利益怕是更高。
这还真是拿纸换钱,或者说得更精确一些,是海商们对宝钞的信用,以及便利,心甘情愿付出的使用费。
年轻人随口一句话,竟然说到了事情的本质。
“把钱做成生意,这才是最顶级的大商贾啊……”老人喃喃地说了一句:“今年的压舱,比去年又多了好多。”
年轻人说到:“听说文公在河北上了折子,说是宝钞的流通导致了河北政务更加困难,移民从南海寄回的舶来钱,让河北更加雪上加霜。”
“加上大修两处黄河工程,导致如今河北物价腾贵,斗米已经涨到了百文,贫民的生计更加难过了。要求朝廷停建工程,与民休息,听着也有道理。”
“你是河北来的?”老人扭头看了年轻人一眼:“糊涂!”
年轻人拱着手:“那是怎么回事儿,还请老丈指教。”
老商贾说道:“河北的问题,说到底就是黄河问题,两次改道之后,人民凋敝,市镇丘墟。”
“所以不是朝廷不让人民休息,是黄河不让人民休息,要治河北民生,首先就得治黄河。”
“如今看来,河北已经出现了钞币贬值,这是市面上钱多货少导致的现象。我要是文公,就会组织大规模的商贸活动,哪怕是跟四通商号借贷资金货物,也要让河北货物充实起来,这里边满满的全是商机啊!”
“文公的问题,则是老派政客的老问题,就是只知道在地里刨食,还认为只有农人才是国家的生产者,而其它人,全是消耗者。”
“一味重农,抑工抑商,人为阻断商品流通,这才是导致河北经济衰疲的原因。”
“河北啊,缺少一个真正的干臣,苏少保那样的干臣。只可惜张赵二公已然致仕,设若二人之一按治河北,河北民生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说到这个老人一脸的不忿,从言辞来看,老人的见识也是不凡,看来也是某世家的庶子,为了家族牺牲了科名,从事商贾之业,为族中谋取衣食的那种。
年轻商贾却是被刚刚老人的一句话吸引住了:“刚刚老人家说,河北遍地商机?”
老人拱手道:“老夫京中善丰源掌柜李珪,敢问后生是河北人士?”
年轻商贾也拱手:“刚刚没与丈人吐实,鄙人姓盛,家君涟水县小小一县令,我自己仕途也不通达,只好出来行商。”
“京中其实不熟,但曾听说汴京年底有大机会,便过来瞧瞧。”
老人正色上下看了年轻商贾一眼:“《后杞菊赋》盛知县?你这个听说,是听苏夫子所说吧?”
年轻商贾这一刻后悔得肠子都青了,本来只是随口说说,却没想到苏夫子送给家大人的一篇文章,在京中竟然偌大名声,一句话就漏尽了家底。
苏夫子听闻现在还在御史台没有放出来,我,我太难了……
老人似乎知道盛衙内心里怎么想的,笑道:“放心,夫子的名声大家都是景仰的,再说了这里是什么地方?眉山四通!”
“弹劾夫子的那三个御史,已经判了,呵呵呵,流放新宋,遇赦不还。大宋官场,从此就算是没这三号人物,比郑侠郑介夫还惨。”
“既然有夫子这层关系,今后老夫说不定还要仰仗呢。”
“在下盛林,见过李掌柜,刚刚掌柜一番言论,足见是胸有沟壑之人。密州地面上,小子的盛昌号还算有几分薄面,刚刚李掌柜说河北遍地商机,这个……”
“呵呵呵,好说好说,一会儿老夫与你引荐几个汴京城里的行首,对了牲畜贸易,盛老弟你有没有兴趣?”
……
很多商机,就是这样接洽出来的,这几年海贸的兴盛,交通改善,让商业变得蓬勃兴旺,似乎一夜之间,人人都成了经济大潮里边的弄潮儿。
有的暴富,有的破产,一幕幕人世间的悲剧喜剧,就如同海面上的浪花泡沫,永远都存在。
然而,你眼里一直能够看到的那些泡沫,或者已经不再是上一秒看到的那一些了。
虽然看上去一模一样,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
而大海上真正稳如磐石的岛礁,如今不在四面透风的大棚子里面,而是在方知味雅室精舍里边,丝竹醇酒,声色犬马,穿着最好的丝绸,端着最醇的美酒,搂着最美的妞,瓜分着最大的蛋糕。
程文应带着石富,端着水晶玻璃的酒杯,里边是南方醇美的果酒:“哎哟王老弟,呵呵呵一年不见越发清健啊,来来来给你介绍,哦应该都不用介绍,高石两家,本就都是国朝勋贵,你们应当比我还相熟才对。”
第一千零六章 刨笔刀
“呵呵呵,亨之你应该认识吧?这位是高家岷州商号的王临周王大档,四通每年采购的羊毛,羊绒,就是王老爷子供给大宗,是我们四通的战略级合作伙伴。”
“大档那边对茶,酒的需求量很大,亨之记得以后要首先保证。夷人地区嘛,这可是关系到边境稳定的大事情,大档这不光是于家有助,可还是于国有功呢!”
王临周被捧得舒适异常,端起酒杯和两人轻碰了一下:“不敢当程公赞誉,小老儿就是给主上守财的仓奴而已。程公功成身退,今后四通石公主事,两家累世通好,小老儿还要多多仰仗才是。”
几人客气了一番,程文应才带着石富向下一处大佬盘踞的小圈子走去。
程文应对石富小声说道:“高家垄断了岷州的羊毛产业,如今已然开始向青唐伸手。河湟交界处的蕃人,与这王临周主持的商号颇多往来,不少部落心向大宋。”
“呵呵呵这事最后要是能成,王老儿一个横班使臣的官职跑不掉。”
石富问道:“青唐那里就任由我大宋如此施为?”
程文应微微一笑:“王韶在青唐留了他儿子王处道,现在是高遵裕的得力干将,青唐那边,董毡病重,吴氏专权,亲子是个扶不起来的阿斗,养子强势,旧臣如青宜结鬼章等,惶惶不安,那边的政局,留给了大宋很多措手的机会。”
说完笑得更加意味深长:“或者反过来说,正是大宋插手了,那边才变成了如此局面,王厚这小子在那里边纵横捭阖,心险不亚之父!”
“高家人陛下是要大用的,不过那是在边陲。”
“至于腹心,高公纪高公绘兄弟如今在编练京周义勇,忙的是将厢军往建设兵团那边转业的差事,新军碰都碰不到,其中意味,亨之你也要明白。”
石富微微摇头:“程公交给我这烫手山药,不好接啊。”
程文应哈哈一笑:“就别谦虚了,从二十几年前慧眼识人,到今天石家重返顶级勋贵之列,别人不知道你,我还能不知道你?”
石富微微一笑,却不接这话,轻轻一碰程文应,对着一人将杯子举起来:“王公!你如何在此?今冬怎么没见你尉氏露面?怎么的老寒腿好了?这铜臭之地,怎好让学士亲降,熏着了可怎么得了?”
对面一个紫袍官员也端着杯子走了过来:“你给的法子还真不错,今年好过多了。”
跟程文应点头打了招呼,有对石富说道:“朝中多事,不得闲啊,陛下命我前来监督交割,却不料今后这里就是老世兄主事了,这里先恭喜啊。”
老头乃是王克臣,也是出自老牌勋贵之家,秦王王审琦之后,自己考中进士,现在是朝廷龙图阁学士,明明勋贵出生,却靠科名累居高位,算是老一代勋戚里边,出挑得厉害的人物。
老头有个儿子叫王师约,当年面见英宗,即席一首《大人继明诗》,被英宗看中,选为长女陈国公主的驸马。还特意下旨,从此王姬下降,免升行之礼,于舅姑当行盥馈,与普通人家女儿侍奉公婆无异。
出嫁的时候,还命当时还是王爷的赵顼,以及赵颢亲自送姐姐到王家府邸,也堪称一时之荣遇。
老头是保守派,因为郑侠案被吕惠卿搞了一道,夺了一官。
但是风水轮流转,一转眼不过数年,吕惠卿已经被丢到了万里之外的南海,而老头却昂头成了龙图阁学士,如今还被赵顼派下了勾当封桩库务所的重要差遣,摆明了是想要给姐姐这老丈人补偿。
程文应心底下暗暗摇头,流水的大臣,铁打的勋贵,老头两样都占了,只要他不失心疯了牵连到谋反之中,这就基本上是政坛不倒翁的存在。
其实油娃也类似,不过油娃通过薇儿才与勋贵接上了关系,到底是隔了一层。
待到苏油带着俩娃上得楼来的时候,就见三位老头言笑晏晏,一副多年老交情的样子。
见到扁罐石富立刻将王克臣抛下了:“扁罐过来,哈哈哈又长高了不少!”
这个二伯是扁罐超级喜欢的人,有着一双神奇的手,扁罐和漏勺从小就拥有无数同时代孩子不可能拥有的机械玩具,全部出自这个二伯和大石头哥哥亲手制作。
除了金属的,还有木头的,甚至还有一只木鸟,身子很瘦,用一根弹力地丁胶连接着机关,上紧机关后松手,木鸟就会短促地一下下扇动翅膀,在空中盘旋很久。
在宋人眼里,这已经是不输公输班的神技,然而被扁罐打小就玩坏过不少,现在漏勺也大有接替哥哥,发扬光大的趋势。
如今漏勺玩着的那个叮叮当当的金属球,就是石富给制作的,堪称全天下最顶级的工艺品,今日早上苏油发现,已经被漏勺踢得在石头上撞瘪了一块。
还不能说,上次石薇抱怨扁罐不珍惜玩具,弄坏了二伯给他的黄铜青蛙,然后很快石富就又给扁罐寄了三个过来。
一个黄铜镶银的,一个铜胎烧翠绿珐琅彩的,一个铜皮敲出很多光滑小突起,模拟蟾蜍的。
这上哪儿说理去?搞得石薇哭笑不得,苏油垂涎三尺。
扁罐跑过去将石富一把抱住:“二伯!”
“诶——”石富开心极了,打铁的老胳膊单手就把扁罐抱了起来,还颠得扁罐咯咯直笑,搂着二伯的脖子:“二伯,爹爹回来了!”
“嗯,爹爹打你屁股没有啊?”
“没有,爹爹可好了,给我们做了奶香米球!来给你吃一个。”
“嗯好吃!”石富乐呵呵地嚼着扁罐塞到他嘴里的米球,顺手从袋子里摸出一件物事来:“答应了等你进学,二伯就送你一柄削铅笔用的家伙,拿去!”
扁罐接过,却是一个黄铜制作的水车磨坊的样子,嵌了极细的银丝作为装饰,是仿造的一个小木屋,边上还有个水车模样的小铜轮。
“二伯这是什么呀?”
“带铅笔了吗?”
“带了!”
扁罐从书包里取出文具盒,打开拿出一支铅笔。
石富将磨坊的小窗打开,里边是一个锥形孔,将铅笔塞进去然后摇动水车轮子,沙沙几声之后,再将铅笔取出来,铅笔就已经刨好了。
再将小门打开,里边竟然还别有洞天,乃是一个水力炼铁工坊的模型,刨子就是冶炉。
将刨花抖掉,里边还有一个小铁砧,两个小人,一个是师父,一个是徒弟,正在锻造一件铁器。
墙边有一个大扫帚,取下来就是清扫刨笔刀的刷子。
这哪里是什么小孩用的玩意儿,这简直就是应当摆在书房里边的顶级文玩。
苏油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贪念,将刨笔刀接过来:“扁罐这个就放在爹爹书房好不好?以后削铅笔的任务,爹爹保证帮你圆满完成!”
扁罐憨憨的就要答应,却被石富将刨笔刀一把夺过来,塞回扁罐的手里:“不知道是谁说的,铜器不上六十年不得进他的书房!还是我们扁罐乖,一定不会嫌弃二伯手艺的哈?就放在扁罐的书房里最好了!”
苏油都快哭了:“石公,小时候的话你居然记仇到现在,有意思吗?”
第一千零七章 君子小人
程文应对王克臣苦笑:“明润就是这样,见到好的工艺品就不讲礼数,王公见谅了。”
王克臣捋着胡子呵呵一笑:“石家招的好女婿啊,听说是亨之当年给嫡房幼妹定的娃娃亲?还被族中抱怨反对,要不是张天师正好路过眉山,替苏明润撑腰,这亲事还要黄了来着?”
“真事儿!”能够给苏油立flag的机会程文应从来不会错过:“明润自有颇多奇行,乡人不解奥妙,以寻常孩童待之,看起来就有些出格了。”
“或许只有奇人才能理解奇人,小天师一见订交,石亨之信之不疑,后来的事情,大家就都知道了。”
“要是我跟你说,苏明润比扁罐还小的时候,石亨之待他就跟现在一样,王公你信不?”
王克臣笑着摇头:“我当时要是见着,首先想到的肯定是先伸手摸摸他的脑袋,哈哈哈哈……”
苏油想欺骗扁罐的行动落空,这才过来给两人行礼:“王公,姻伯,苏油见礼了。”
王克臣瞪着苏油:“你在两浙路包容郑介夫,还让他主办报纸,为民发声,我本来十分欣赏你;可你离开南海的时候,却对吕惠卿那等小人彬彬有礼,又让我这欣赏打了三分折扣。”
“君子小人,如皂白两分,水火不容,岂可曲意优容,就不怕玷污了自己的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