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还是觉得应该算作瓷器,因为它具备了瓷器应有的所有特征。”
“如果仅凭烧造温度就推断其为陶器,有点在书房里自说自话,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味道了。”
“大宋民间所有作坊,就没有什么釉陶的说法,即便是唐代陪葬用的三彩,跟这个的工艺其实差不多,那也叫三彩瓷,没有叫做三彩陶的。”
这下欧阳发高兴了:“我这就给司马学士写信,明润这说法有道理!是真正玩瓷的人才说得出来的话!”
苏油笑道:“重要的不是这个好不好?重要的是这个发现,将华夏一族制瓷工艺,向前大大推进到了商代好不好?还有吗?”
“还有还有!”欧阳发点头:“还有好多呢,从青黑色、黄绿、灰棕色都有,看来当时已经发展出各种釉料了。”
“你这又是外行话。”苏油笑了,看过欧阳发从木盒子里取出来的几件完整瓷器:“这都是一种釉料,不过其中含铁的分量不同,窑内温度和氧环境的不同,会导致烧出来的颜色不同而已。”
说完爱不释手地抚摸着手里的一件牛首青瓷尊:“看,这件是灰白胎,用的是高岭土,他们已经知道用不同的陶土制作胎体了。”
“造型古拙,釉色晶莹光亮,这件器物,绝对算得上是瓷器了。”
说完对欧阳发道:“你们不要光是收集完整器,很多瓷片陶片也可以收集起来,能拼凑出整器,哪怕是缺一些部分也不打紧,至少让我们对古代陶瓷的器型,纹饰,陪葬制度,也有了更多的掌握嘛。”
欧阳发说道:“东西太多了,整整一万多件呢,人手不够啊……”
“多少?”苏油大吃一惊:“怎么有这么多?”
第一千一百六十六章 夏
“多吗?这是王都啊!光我们从百姓家收集上来的,就多达三千多件呢!精品除了那个大铜鼎,别的都在楼上。”
来到二楼,果然,这里的东西更多,各种玉戈、玉铲、玉璋、玛瑙等玉礼器;尊、卣、簋、壶、豆、罐、鼎、杯、盂等青铜器;觚、梳等制作精致的象牙器;穿孔的贝币;更重要的,还有骨笛、石埙和陶埙几种乐器!
音乐的产生,是人类文明的一大标志,不过欧阳发没有见过这个玩意儿,和一个陶制的小圆锤一样的东西,还有一块放大的木屐一样的平整石板,和一根短石杖放到了一处。
见苏油的目光落在那几样东西上,欧阳发拱手道:“这几样器物,不知道是什么。我们猜测是乐器。”
“明润学问丰洽,你了解这几样东西吗?”
苏油哈哈大笑:“你们这些读书人啊……”
将那个小圆锤拿起来:“这个装上一根木棒,就是乡间最常见的纺锤。”
说完又指着那个石板:“那个是手工石碾,用来给谷物脱壳用的原始机械。”
最后取下那个大果子一样的陶器:“这个倒的确是乐器,名字叫埙。”
说完随手递给张麒:“小七哥,敢不敢试试?”
张麒是箫笛大家,接过来翻看了一阵,搞清楚了大致的吹奏原理,放到嘴边,用手指堵住两侧气孔,试了几下之后,果然就吹出了一种古老苍迈的乐声。
紧跟着,如同吹笛那般松放手指,乐音发生了音符上的变化,不过只有两三个。
这个乐音明显不够标准的五音,较为简单,张麒在尝试了一遍之后,略加思索,竟然用这几个简单的音符,即兴创作出了一首曲子。
曲音原始,悠远,沉浑,通过气息的大小,手指的抖动,将曲子加以丰富,赋予了简单的音乐别样的意境。
欧阳发如痴如醉,喃喃地道:“这一定就是《载民》、《玄鸟》之声……”
苏油缓缓点头:“可以这么理解。”
《载民》,《玄鸟》,相传为葛天氏所创的上古之乐。
最后,张麒将声音做了一个跳跃,戛然而止,苏油和欧阳发才从思古幽情中醒转过来。
欧阳发对着张麒深施一礼:“郎君妙手,今日得闻上古乐音,纵死亦无憾也!”
张麒将陶埙放下,对着欧阳发微微一笑点头,坦然地受了此礼。
这就是权威的逼格,在吹奏乐器方面,小七哥是大宋绝对的权威。
苏油说道:“今年正旦大朝会,必须将这个加进去,以彰显我大宋文华之鼎盛!你们弄这一楼的东西,了不得,赶紧报知陛下,让他也高兴高兴啊!”
欧阳发摇头道:“司马学士不让,他说要等阳城夏都遗址确认之后,再一并报上去。”
“啥?”苏油这回真的吓着了,一把拉住欧阳发的胳膊:“你刚刚说啥?!”
欧阳发得意地伸出食指朝上面指了一指:“还有一层。”
苏油两腿发软,几乎使用连滚带爬的姿势爬上了尊经阁陡峭的第三层台阶。
第三层上,存放的是很多玉器,石器,骨器,陶器,而大多数的陶器造型精美,还装饰着美丽繁复的花纹和彩绘。
一眼而知,这是一个新石器文化的遗存,苏油觉得自己的喉咙有些发干:“你们……怎么确定这就是夏朝的遗物?”
欧阳发对苏油的反应非常满意,微笑道:“这批文物,不是我们发掘出来的。”
“那怎么来的?”
“从历史书上找寻出来的。”
苏油感觉头部有些缺氧:“谁找出来的?”
欧阳发觉得这个问题太小白:“当然是司马学士。”
“根据史书记载,夏禹受封于阳城,《帝王世纪》有记录:‘禹受封为夏伯,在豫州外方之南,今河南阳翟是也。’”
“《史记注》徐广曰:‘夏居河南,初在阳城,后居阳翟。’”
“《汉书·地理志》,颍川郡阳翟县下,班固自注:‘夏禹国。’”
“不过阳翟之名,经司马学士考证,应在周襄王时期才出现,当时北方翟人入据栎地,因其地在嵩山之阳,故而得名。”
“于此之前,其实应当叫夏邑、历地、栎邑、禹州!”
“《水经注》云:隅水东南流,经陵下,积为坡,坡方十里,曰钧台坡。”
“钧台,亦名夏台,《水经注》说得很详细:启筮亭,启享神于大陵之上,即钧台也。”
“启筮,就是启王占卜的意思。水经注说那个地方就在钧台坡。”
“经过司马学士考证,阳,为嵩阳;翟,为野雉,栎地,说明其地多栎树,临近隅水。”
“当年韩景候迁都此地的原因,就是来到这里时见到野雉飞舞,在阳光下灿烂纷煌,情不自禁地赞叹‘阳哉翟也’。”
“那条小河,司马学士考证地图,认为就应当是颖水的支流五渡河。”
“受明润的启发,我们注意考查了那一带的地方名称,发现有一处山岗,名叫王城岗,周围环境,完全符合这些历史记载!”
“当地居民在耕作的时候,经常发现一些形状奇特的石磨盘、石磨棒、石铲、石斧、陶壶等物,于是就把这些远古的遗物搬回家中,充当捶布石、洗衣板或者是用来垫猪圈、垒院墙……”
“也是受明润的指点,说是夏之始,或许在金属工具出现之前,要留意石,骨,角,陶等制品,当地居民的发现,自然就引来了我们的注意。”
“经过发掘,我们发现了东西并列的两座古城。东城因五渡河西移,只剩下两段城墙,西城的夯土城轮廓基本清楚,四面城墙基础多有保存。”
“西城垣略呈正方形,边长约百米。西城的东墙也就是东城的西墙,南墙长约八十二米,西墙长约九十二米。”
“在城址内还残留着与城墙同期的夯土建筑、奠基坑、窖穴、灰坑。”
“几个奠基坑内,共出土有七具完整的骨架。明显是有意识地为建都奠基而施行的人祭。”
“尊经阁这一层的文物,都是在王城岗发现的文物。”
“根据明润的说法,这里的文物,存在分层堆积现象,这是古人在这里长期生活形成的,据司马学士研究,时间长达千年以上。”
苏油在文物里边发现了一个小巧的青铜勾:“如果这东西,是青铜王朝商代早期或者夏晚期的文物,那么这个遗址,就覆盖了整个夏王朝!甚至还在夏王朝诞生之前,这里就已经有了聚落!”
“正是!”欧阳发说道:“司马学士也是如此认为的。”
这是一个绝对的大发现。
苏油拿起一块陶片:“有文字证据吗?”
欧阳发摇头:“没有,但是我们却还有很多别的证据。”
苏油严肃地说道:“说说看。”
欧阳发说道:“关于甲骨文的研究,商周金石文字局已经探求过一段时间了,却没有发现一个明确的‘夏’字。”
“似乎商人对春,秋,比较明确和重视,冬,则用两个绳结表示,其实是通的‘终’字。”
“夏,这么重要一个概念,一个王朝,如何没有明确地描述呢?”
“而甲骨文上,表示夏的字形,似乎又太多了。”
“于是司马学士干脆将文字向后挪了一挪,从金文中寻找踪迹。”
“从目前发现的秦公鬲,夏官鼎,莒平节等青铜器上,我们都能看到明确的夏字。”
“根据《说文》之意,夏,中国之人也。从夊、从页、从臼。”
“按照这个说法,夏字,实际上就是人形:上为头,中间为躯干,两侧为手,其下为足,具有雄武之相。故而在字义上,夏字的本义是‘人’——中国雄武之人。”
“但是这个说法似乎有些牵强,司马学士有了一个新的论断。”
“什么?”
欧阳发朝架子上一个巨大陶器一指:“它!才应该是夏字的本意!”
第一千一百六十七章 故人
架子上是一个巨大的三尖足彩绘陶鼎,敞口,收颈,坦腹,鼎身装饰横纹,下边有三个尖足。
从形制上看,陶鼎的器型,与“夏”字的结构,几乎一模一样。
欧阳发说道:“相传大禹立国定都之后,以天下九牧之铜,铸为九鼎,《墨子·耕注》记载:夏后氏失之,殷人受之。”
“但是从此地的考查当中,我们已经可以断定,青铜盛极于商,之前的铜器,更多是像明润你手中所持那样。”
“我们高估了夏朝的金属冶炼技术,墨子的记载,应当是指国祚,或者是指鼎的形制,以及其象征意义。”
苏油打开背包,取出纸笔:“金文的夏字,如同‘页’字鼎形周围,加上手足,如果夏字源于鼎字,这不是……画蛇添足了吗?”
欧阳发笑道:“当时我也提出过这个异议,但是司马学士说,这个字,创成于殷商,因此里边还隐藏着一桩血淋淋的历史事件。”
苏油一下子反应了过来:“商汤诛夏桀!”
欧阳发点头:“对,就是夏桀,桀字加上石旁,明润应当知晓。”
苏油说道:“磔刑!《尔雅》:祭风曰磔!风从鸟,玄鸟生商。商人以磔刑祭祀祖先,不为无因。”
欧阳发点头:“尔雅注云:磔,以牲头、蹄、及皮,破之以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