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顼刚喝了一口,这下噗地一声全喷到了观星台下面:“你你你……这却又是为何?”
苏油说道:“君不密失其国,我们建兴洛仓,转运大批粮秣,这些事情要完全掩盖住,可能性也不大。”
“因此臣一边请陛下以相州补雄州,以两浙补密州,又命大苏写这文章,就是为了混淆视听。”
“陛下大可以移文驳斥张公,说大宋备粮之举,只是为了灾害地区救济百姓所用,要他不要多想。”
说完一摊手:“我们也的确没用说错啊,雄州和密州的粮食,的确就是干这个用的呀。”
赵顼笑着摇头:“不过河北一共才三十万石,而陕西诸路第一批就有七十万石。你就是个骗子。”
苏油不背这锅,贼笑道:“只定性不定量,这是范德孺教的,臣只是依着葫芦画瓢而已。”
赵顼白了他一眼:“苏家人出了名的仪状甚野,心思这么多,还是多担心担心大朝会吧。”
“今年你可是群臣之首,之前又没经历过几次,殿中丞弹劾失仪,连我都回护不了你。”
说起这个苏油就苦了脸:“要不陛下就免了我这遭吧,我还是立位族兄之后就可以了,今年的大朝会非同小可,臣真有些害怕……”
赵顼瞪了他一眼:“班资序位,岂是可以胡乱推让的?你当朝廷名爵是什么?”
苏油只好拱手:“那臣……那臣回去后,再多练练……”
……
元丰三年的十二月,汴京城沉浸一种节日即将到来的迫切期待当中。
根据小道消息,今年过年的热闹,了不得。
以往的十二月,衙门的事情基本上就已经停了,官员们常常都摸鱼,被家属拉着悄悄去万姓集采办年货。
年底还是请俸的集中时节,官员们忙着给政府打报告,请求发放一年来未结的俸禄,各个衙门的主官们又该开始发愁,怎么给下属胥吏们搞一点福利。
要是御药局,内库这些肥缺衙门,中使们鸡鸭肥鱼那是见天儿往衙门里抬,明目张胆地发红利,让冷衙门的小官儿们咬着牙地骂狗内官。
太常寺,礼部这类万年冷板凳,盼星星盼月亮地巴望着每年能有一次大朝典,然后就可以去开封府,御药局,三司等部门要助局钱。点名让两制以上官员去礼部排练仪典。
尤其是那些新赴京的官员,对这里头的门道一点都不熟,也不是个个都有苏颂那样精通仪典的老族兄撑腰,明明是品级上的上官,不给点带进京来的土特产,就会被小吏们呼喝,大失体面。
而开封府的市民们是幸福的,官府在这年节里是最是宽和,一些小过失,巡街阶级们最多申斥几句,都不敢往衙门领。
到了年底,有案子也得摁住了,翻过年再说,开封府也是要政绩的。
家里有七十以上老人的,鳏寡孤独的,官府还要照应一二,发些黍米,遇到心善的府尹,甚至还有油,肉。
说起这个就不得不赞小苏探花一个,当年他治开封府,给的是咸蛋,腊肉,光着一个小改变,就让小苏探花在开封的口碑爆了棚。
一般的府尹哪里想得到这个?穷人家吃肉怎么舍得一顿造一斤?可是不吃放久了也得坏,要腌起来还得另买盐不是?
小苏探花的小改动,五斤腊肉,就够穷人家吃一年。
怎么吃?我教你个乖啊,十六两为一斤,五斤就是八十两,每十天取一两切成碎粒洒在稻米上一起蒸熟,这就算是吃了一顿肉不是?
如此一个月吃三两,一年下来三斤六两,剩下一点过年还能街坊四邻请个意思,也不丢人,之后官府又该发肉了……
第一年走访之后,小苏探花听说穷人家这样吃肉眼泪都下来了,当即决定,以后不发腊肉了,发油肉!
油肉据说是西南夷人的做法,和腊肉差不多,只不过多了一道工序,就是油炸之后泡到油坛子里边。
这样的存储方式管三年,穷人家因此多得了一个好处,那就是除了五斤肉外,还格外多出大半坛子油!
不过小苏探花不让大家记他的情,说这都是皇家慈善基金的恩典,只不过他脸皮比别的开封府尹厚,使泼耍赖总能要下来而已。
最近京中又闹出个大动静,苏家扁罐小少爷和长公主家彦弼小少爷,给官家整了个羊睡,据说睡醒过后,就会发现这羊啊,从太阳上头给官家取下一朵天火来!
天火请下来干嘛用?总不至于如你我一样烧水烤肉,那是有大用的!
怎么用我也不知道啊……我知道还陪你唠这闲天,不去找官家求一份钱粮?
总之就问你两位少爷厉不厉害?!
可得是真厉害对吧?官家龙颜大悦,准备赏赐两位小少爷。
你猜怎么着?嘿,一个姓邢的御史就这么不长眼,将两位小少爷给弹了!说什么以奇巧诱惑官家,说什么两位小少爷年岁太小未入仕途不当受赏!
于是国公爷愣是将扁罐小少爷的赏给辞了,只让彦弼小少爷独自领受。要我说,他邢狗日的就不该喝开封府街边自来井里边的水,这不也是探花郎家的奇巧?!
自己个儿没两位小少爷的本事儿,就见不得别人的好!弹劾未满十岁的小孩子,他邢御史真是舍得臊他那张老驴脸!
第一千二百零九章 打题
邢恕如今就在王珪府里,脸真的快要变成老驴脸了:“相公,这汴京城里边都传成啥样了?那苏明润怂恿自家孩子妄作妖事,诱惑圣君,明明是他希媚,百姓还替他说话,怎么如此愚钝?!这还有没有天理了?”
王珪一脸的没有好气:“你不要逮着风就是雨,那怎么就是妖事了?”
邢恕表示自己很正义:“这不就是汉代承露铜人的翻版?劳民伤财妄求长生,我难道谏错了?”
王珪也是脸色阴沉:“当然错了!那是阳燧,周礼里记载的东西,怎么是妖事?!”
“今日陛下还召我入宫,特意提到火德乃文明之始,礼教之根,要我将三皇故事讲一遍,还说大宋承继火德,应该要立燧皇庙,你还敢说是妖事?如今这事情已经定性,大朝会上,陛下要用那阳燧获取天火,赏赐众臣,昭示火德。”
邢恕都傻了,王相公的脸变得也太快了,不是你让我找机会弄一弄苏明润的?
见到邢恕一脸的傻样,王珪也不由得有些丧气:“你根本就不懂,陛下天资英睿,将五德始终变成万世不移,懂不懂这里边的分量?”
邢恕说道:“那我们后续还做不做?我还准备弹劾苏油,以厨道求取幸进,为君上亲治羹汤,是一个大臣能干得出来的事体?”
王珪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可得了吧,现在汴京城里早都传遍了,说是苏探花调皮,贪图各路供奉给陛下的精美食材。”
“名为给陛下做菜,其实是他自己嘴馋,找借口占陛下的便宜。”
“苏油饕餮之名又不是一年两年了,你说大家信哪一种说法?”
“还有,苏油家小孩连恩荫都没受,那就和老百姓家小子儿没区别,还有一个,是舒国大家独子。陛下有多宠这个妹子不知道?你这样除了给俩小孩扬名,还有什么作用?”
邢恕如今算是体会到了王雱的那种无力感,苏油做事情就是这样的风格,从来不按照你划下的道道跟你玩,从来都是你打你的他打他的,而且他的招式一出来就自带神圣光环,让人连攻击的勇气都提不起来。
虽然王珪口口声声陛下英睿,但是谁心里都清楚是怎么回事。
之前十几年都想不到,去司天监吃一盘烤肉回来就英睿了?
见邢恕一脸的垂头丧气,王珪也有些不忍:“这样,这篇文章交给你去做,《火德论》写好了,陛下那里还能挽回。”
邢恕这才转怨为喜:“下官一定做好。”
王珪说道:“我是真怕你做不好,多去收集史料,《左传·昭公十七年》记载,若火作,其四国当之,在宋卫陈郑乎。宋,大辰之墟……火房也。”
“《太平御览》记载,燧人上观辰星,下察五木,以为火也。”
“大辰即大火,以商丘为分野,燧人观辰星的位置,就是在商丘。”
“那一带乃我大宋龙兴之地,故我大宋乃承火德,是曰天命。”
“《三坟》云:燧人氏教人炮食,钻木取火,有传教之台,有结绳之政。说是文明教典之始肇,是完全说得通的。”
“司马光发掘的夏都文物,底下还有个旧石器时期遗存,那一层的遗物里,有火坑,石斧,石矛头,骨针,骨鱼钩。”
“虽然没有绳子的实物,但是骨针和鱼钩的发现,说明那个时候是已经有了绳子的。燧人氏集结人众,始治文明的说法,无论从史籍还是从实物遗存,都是有理可依的。”
王珪乃是文章大家,这么一分析邢恕就明白了:“多谢相公给邢恕这个机会,我明白这文章该如何写了。”
王珪有些意兴阑珊:“去吧……”
待到邢恕走了,王珪看着桌上朝廷发下来的几部新著作,不由得唉声叹气:“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又让司马君实和苏明润拿了这么大一功劳!”
突然想到一件事情,走到书案前唰唰唰写了一封信:“来人啦!”
管事的进来:“相公,有何吩咐?”
王珪却又想到了另一件事情:“算了,没事儿了。”
等管事的退出去,王珪将信件丢到了火盆里:“我都想得到,苏明润始作俑者,他肯定更想得到……”
可贞堂里,苏油已经将一帮小子召集了起来:“还有三个月不到就要礼部试了,你们心里都打好底没有?”
苏迈是这帮人里最大的,拱手道:“不敢说有完全的把握,只敢说大家一起砥砺切磋,都感进境颇多。”
苏油说道:“今年的试题,你们有没有什么大的方向?”
几人面面相觑,苏迈说道:“倒是猜了几个,军事上就是西事和南海;民事上就是治河和备灾;政事上就是吏治和廉洁;大家各拟了几个题目,然后制策了几回。”
苏油乐了:“是吗?文章拿来给我看看,你们当中谁的文章最好?”
苏迈说道:“大家公推黄晟仲、刘德初不分轩轾,其余皆下一等。”
黄晟仲就是黄裳、刘德初就是刘正夫,苏油将苏迈送过来的文章一一看过:“大家都不错,尤其是晟仲和德初,笔力已经超过我应举之年了。”
两人连连谦逊,黄裳说道:“不敢与国公比肩,如今二十年过去,国公的文笔,那是更上层楼了。”
苏油笑道:“这就是瞎捧了,我告诉你们,我文章的巅峰就在科举那一次,之后就是江河日下。这方面,你们要跟大苏看齐。人贵自知,这点数我还是有的。”
刘正夫说道:“我以为不然,国公二十年来祥研义理,让正气充盈士林,这等功绩,不是几篇上等文章可望项背。”
苏油摆手:“今日前来,不是听你们吹捧的,试卷已经看了,没有大毛病,不过说到义理,怎么没见你们拟作这方面的考题?”
几人再次面面相觑,刘正夫说道:“自安石相公改革科举以来,朝廷多试策事务,义理,好多年没有考究了……”
苏油说道:“今年可能有些不一样,今年恰逢朝廷对礼乐、仪典、官制多方改良,元旦朝会上,陛下会宣布大宋改制,复盛唐规模。”
“这是一篇大文章,明年的考题,考官肯定会朝这方面倾斜。”
“改制的基础是什么?天命。大宋的天命是什么?火德。”
“可火德又是什么呢?”
这个是黄裳的强项:“《册府元龟》有说,五精之运,相生为德,乘时迭王,以昭统绪。故创业受命之主,必推本乎历数,参考乎征应,稽其行次,上承天统。”
张方平对苏家人的影响很大,苏迈说道:“张公曾说过,夫帝王之作也,必膺筑受图,改正易号,定制度于大一统,推历数以叙五运,所以应天休命与民。”
苏油笑道:“但是你们这些都站不住脚,还是有隙可乘。我就问一个问题,如此说来,大宋的国运,终会被水德倾覆?”
一帮小子都傻了,谁敢在试卷里这么写,那恐怕不光光是降黜的问题。
有荫官的,只怕要落一个追毁文字,白身的,怕是要落一个永不录用。
可问题是,苏油说得一点没有错,如果按照五德始终来讲这个火德,那就跳不出这个怪圈。
周代商,秦代周,汉代秦,那么以此类推之……是不是大宋最终也会被后浪给代了?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是,就问你考试的时候敢写出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