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两国迄今为止最高级别的政治磋商,也可以说是最后的谈判,和平的最后希望。
一旦破裂,宋夏之间,必将迎来最残酷的战争。
谈判从初次见面的宴会上就开始了,苏油和家梁都是异常激动,双方引经据典争论不休,分分钟就把双方外交使团的从员给侃晕了。
最后家梁义正辞严地告诉苏油,如果大宋决意要干涉西夏内政,西夏臣民只有举兵应战,历史告诉过伟大的西夏人民,任何针对西夏的侵略都不会有好下场。
苏油却呵呵冷笑,说家先生没有搞清楚,大宋从来没有对外发起过不义的侵略战争,大宋作为负责任的大国,其军人的职责,从来都是保卫自己的家国,抵御外辱,救他国人民于水火,以及受藩国君主所请,存亡继绝,扶危解困。
家梁又分析了西夏的国力,沿边五大军司数十万兵马,兴庆府,西平府还有相当的兵力,希望大宋考虑清楚夏朝的实力,不要两败俱伤,最后便宜了辽国。
苏油则从道义上剖析,以有道伐无道,强弱之势,无需多言;义之所在,不容大宋推脱。
西夏还有最后一点时间,不要迷途不返,勿谓言之不预!
第一千二百六十章 公然私会
最后争执难下,为了缓和气氛,苏油邀请家梁同登宁夏城关楼,观赏河山盛景,弹琴饮酒,放松心情。
在所有人的想法当中,这是苏油要对家梁展示大宋的军事力量,增加谈判筹码。
两人在望楼最高处的阙楼上饮茶叙话,宋夏军民使团则在城下齐观,一时为二人风采绝倒。
宁夏城在渭州以北两百里,地处天都山东面和横山西面的重要峡谷石门峡的北端。
苏油在获得此处之后,直接将石门峡南北口封闭起来,建成了一个狭长的大城,起初命名为平夏城,被朝廷认为过于刺激夏人,更名为宁夏。
按照苏油一贯的纵深防御体系观点,宁夏城和周边山谷高地,到处都是坑道,地堡,碉楼,水道,城北二十多里,都在梯级纵深防御范围之内。
经过继任者十多年的反复经营巩固,这个夏人一直以来入寇大宋的重要通道,现在已经固若金汤。
城内甚至还有菜地,畜棚,水源。就算夏人聚集起八十万大军,短时间里,都休想攻陷。
家梁在城楼上观看着这恐怖的防御工程:“天下第一雄关……大宋的国力之雄,果然宇内之冠啊。”
苏油给家梁添上茶,神情激动,双手递上杯子时都还有些颤抖:“巢大哥……”
巢谷刚毅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刚刚明润的表情,差点就把天字号密谍给卖了。”
苏油感到惭愧:“心神过于激荡,若非巢大哥以‘眉山旧事’遮掩,可就露馅了。”
巢谷笑道:“这说明明润虽已位列国公,却还是保有赤子之心,可喜可贺。”
苏油端起自己的杯子:“情形相格,只好以茶代酒。巢大哥,你是华夏一族当之无愧的大豪杰,大英雄。小弟敬你一杯。”
巢谷双手接过,对着苏油也还敬了一下,然后饮了一口:“明润说笑了,我在西夏听闻明润做下的大业,那才叫精彩绝伦,尤其和王韶收占城那一桩,简直堪称神来之笔。”
“二十二年,如幻如电,明润已经从青涩少年,成长为国之栋梁,可你巢大哥啊,老了……”
苏油的声音有些哽咽:“陛下说了,此番事了之后,大哥重归朝堂,是入文资还是进武班,只看巢大哥的意愿。”
“如果想入左班,那就是观文殿大学士,兵部尚书;如果是右班,那就是国公、节度使。”
巢谷摇头:“真要是为了这些,巢谷也坚持不到现在。”
苏油又给巢谷倒了一杯:“巢大哥莫要推谢,朝廷酬谢功劳,不仅仅只是为了你,还为了激励天下士民爱国之心。为了家族,嫂子还有国栋,大哥也应当接受。”
“我想来想去,如果巢大哥不愿入朝,那就还是在现在的地方镇守最好。”
“我会奏请朝廷,许图干部世守武威郡,巢大哥任武威节度使。一来扼守西域要道,可以为朝廷继续效力;二来商贾流通发达,家族兴盛非常容易。”
巢谷笑道:“明润这是十分有把握了?”
苏油笑道:“数十年谋划只为今日,苏油要是不准备好,岂非愧对故人?”
说完开始用手指蘸茶水画起地图:“战事很快就会起来,山北麦熟之后,大宋肯定会动兵,具体哪路开始我现在都不知道,不过授权几路大军,择机出击。”
巢谷说道:“夏廷的方略已经定下了,河套黍麦他们想要保住,因此必然会重点在环庆、鄜延组织防御,必要时可能还会动用铁鹞子。明润可不能大意。”
苏油说道:“巢大哥放心,铁鹞子已有破法,反倒不用担忧,最麻烦的是轻骑散开后,抄掠我后路粮道。”
巢谷点头:“这个就要你们打狠一点,如果三关被夺,夏廷下一步的办法就只能是坚壁清野,退守兴灵。”
“明润,你们要准备足够的粮秣,如果夏人无法保住三关,即便来不及收获粮食,也会一炬焚之,所以你一定不要打什么因粮于敌的主意。”
“我会在鸣沙城给你们偷偷藏下百万军粮,足支一路之用,不过前提是你们先得兵出青唐,攻陷兰州。”
苏油点头:“那也是一路,兰州一下,巢大哥就完成了使命,可以率众回归大宋,剩下的交给我们就行。”
说完又举起杯子:“巢大哥,辛苦了。胜利在望,你更要善加保重,小心谨慎。”
巢谷端起杯子和苏油走了一个:“那可不行,你得把时机安排巧妙一些,让我有机会以勤王的名义脱离沙兰一带。”
苏油大讶:“这却是为何?”
巢谷说道:“夏人始终还是对投诚之人有所忌惮,宋夏大战在即,安排我防备青唐就是证明。”
“最后时刻,天字号密谍岂能不起作用?大宋要毫无瑕疵地取得汉唐故地,将秉常或者其子控制住,才是最佳的办法。”
苏油劝道:“我们已经将战略目标分别设定为长城,河套和漠南。具体能够执行到哪一步,还得看情势演变。”
说完认真地看着巢谷:“巢大哥,我不想你再冒险了。”
巢谷摇头:“如此一来,那我就更得回去,万一没有全胜,我还能继续递送夏国军机。”
“不然。”苏油坚持道:“只要能实现第二个战略目标,灵州就是背水孤城,迟早都会落入我们手里;到时候黄河西岸就剩一个兴庆府。”
“如果梁氏效匈奴遁入漠北,尚有一线生机,否则必亡。”
巢谷目光深邃:“你的倚仗,当是火器?”
苏油点头。
巢谷笑道:“我知道你那里有厉害火器,但是我要告诉你,不要以为西夏没有将才。”
“灵州城下沟渠纵横,需要提防水攻。”
台子很高,城下诸人只能看到苏油和巢谷的上半身,苏油从皮包中取出一件物事,从几下推了过去:“这是转轮铳,可以瞬息六发,不过射程较短,十五步内才算精准。”
“威力还行,破铁鹞子的钢甲没有问题。大哥坚持要身处敌穴,留着这个防身吧。”
巢谷目光一凛:“这么厉害?我还以为你破铁鹞子的倚仗就是车阵和震天雷。”
苏油笑道:“巢大哥忒小瞧人了,这东西薇儿在囤安寨外用过,你应该知道的。”
巢谷终于变色:“天师道的掌心雷?”
苏油点头:“可以这么理解,说明书就在袋子里,你慢慢研究,然后找没人的地方试试威力吧。”
巢谷笑了,饱经风霜的脸上露出非常开心的笑容:“这东西都给了我,明润就不怕我已经真的投靠了夏国,此次来是取你性命的吗?”
苏油也笑了:“让你在敌营过了二十二年不人不鬼的生活,巢大哥要取我性命,那也是小弟罪有应得。”
“但是现在大计已定,就算苏油死了,事态也会照样演变下去,夏国也一样没救,相反,大宋一定会以更强的烈度加以报复。”
“到时候朝廷会命王韶、章楶、或者种谔为帅,只怕三百万夏人,再难有孓遗。”
巢谷将转轮铳收了起来:“有什么需要我在那边做的?”
苏油沉吟了一下:“既然巢大哥要坚持继续留在敌穴,那就得好好计较一番了……”
第一千二百六十一章 正间反间
接下来的数日里,苏油和巢谷依旧带着各自的部下谈判,但是进展让人绝望。
不过每日里倒是好酒好菜不绝,尤其是一道回锅肉,几乎是每天都有。
所有人都知道,战争即将到来,只是不知道以什么样的方式开始而已。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宋夏两国的谈判还没有正式结束,苏油便安排了一次酒会,请夏国使团吃月饼,赏月。
就在酒酣耳热之际,王厚匆匆闯入酒会,递给苏油一封急报。
苏油将急报看过,对家梁拱手道:“家先生,宋夏间的谈判磋商,正式结束了。”
家梁又惊又怒:“这是什么话,两国商议还没有结果,就算要驱逐使团,也得有个理由吧?”
苏油叹了一口气:“就在刚刚,梁永能兴兵寇我临川堡,临川堡守将柜戬飞鸽求援。战争已经开始了。”
“绝无可能!”家梁跳了起来:“国公休得欺诳!”
苏油说道:“不仅仅如此,除了萧关异动,环州又见贵朝骑军,焉知不是梁永能声东击西之计,见我秋熟,意图入寇?”
说完阴恻恻地道:“家先生,如今看来,西夏梁氏,并没有将先生当做重要人物,梁永能的行动,你事先没有预料到吧?”
“哈哈哈哈……原来夏人对待你,不过如此。”苏油忍不住开怀大笑:“要不先生就继续在宁夏城留饮,待我启奏陛下,高官厚禄,任君所择?”
夏国使团众人都吓得面如土色,家梁却夷然不惧:“我不信我朝会在此时挑衅生事,这一切都是你的阴谋!”
“苏明润,你就算骗得过天下人,须知骗不了我,甚至……这一整出戏,都是你捏造的吧?”
苏油神色一变,将手一挥,无数刀斧手涌出,墙头上也全是鹤胫弩手,将箭矢对准了场中一众夏人。
苏油笑道:“家先生,我没有骗你,梁永能真的已经开战了。形势所格,先生就算此刻降宋,也非无由,又何必与夏人一道毁灭呢。”
家梁蹡踉一声拔出长剑,横在自己脖子上:“想设计欺诳我等投宋,然后大肆宣扬,毁我军心士气?须知天下只有死节的家梁,没有活降的夏朝枢密副使!”
“涪国公,便请以家梁人头,献与宋皇。看看你逼死夏国和谈使节,还能再得什么封赏!”
“岂慢!”苏油赶紧制止,然后又叹了一口气:“我真的是一片好心,奈何……罢了罢了,既然家先生不信,那我也没有办法。这个……那就暂时回驿馆休息,明日我礼送先生出城?”
“不用!”家梁丝毫不为所动:“就请涪国公将我们的马匹牵来,今夜月光大明,我们连夜出城!”
“好好好你别激动……”苏油只好安抚住家梁,然后对副将吩咐:“去,将夏人使团的马匹都牵过来。”
等到使团的马匹都牵到院门之外,家梁与众人飞身上了马,待使团将自己团团围住后,家梁方才还剑入鞘,拱手冷笑道:“国公好心机,只希望你在战阵之上,还有这份诡谲之心!我们走!”
夏人使团打马朝榷市外奔去,宋人没有苏油发话,也不敢留难,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朝萧关而去。
狂奔出十数里,在快要经过临川堡的时候,家梁勒住缰绳:“下马,割下袍子包裹马蹄,填塞銮铃。”
众人不知家梁何意,待到整束完毕,家梁才重新上马:“一会儿经过临川堡的时候,务必保持安静,如若弄出一丝声响,军法从事!”
众人都是胆战心惊地点头,悄悄摸到临川堡下,果然寂静无声,丝毫没有战争迹象。
等到队伍离开临川堡下的山路,副使才松了一口气,匪夷所思地问道:“使相如何知道益西威舍有诈?”
家梁冷笑道:“夏国使团尚在城中,梁公与我相交莫逆,岂能陷我于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