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人没法利用这些资源,并不意味着宋人如今做不到。
兰州的银、铂、铅、锌、煤,储量丰富,石勇在兰州的夏人仓库中,发现了不少被夏人当做银锭的铂锭。
而且还盛产硅铁,硅铁是提高钢材品质的重要矿藏,威名遐迩的青锋钢,便是来自品质优良的煤和它的加成。
宥州盛产煤、盐、还有皮革加工制造业里边至关重要的芒硝。
银城就更加夸张了,那里就是后世中国煤炭第一大县神木。矿藏除了煤,还有铁矿,含铁量最高可达百分之六十!
此外还有品位很高的石英砂,可以制作耐火砖,瓷器与玻璃。
韦州同样如此,除了煤,还有一处让苏油倍感舒适的地方——暖骨泉。
曾孝宽看着这些巨大的储煤坑,不由得感慨不已:“这得是多少煤啊……那边那个是什么?”
王中正说道:“那是蒸汽锅炉,可以以煤和水为原料,产生什么动力,将煤碎成粉,然后与黏土、秸秆等配料搅拌,做成……”
曾孝宽已经明白了:“蜂窝煤球,汴京城里用过的。”
“呃……差不多,不过没那么复杂,更像是京中小孩儿们吃的那种……泡筒。”
“看看去。”
其实这个地方只是煤炭最粗加工的地方,但是已经让曾孝宽叹为观止。
蒸汽动力的粉碎机、搅拌机、以极快的速度生产出大量的配方煤粉,工人们给煤粉洒水,然后送入煤棒机的料斗,从另一端出来的,就是已经加工成型的空心煤棒。
工头那那身蓝布工装一看就是四通背景,过来迎接两位官人,本来还想施礼,结果两手一亮,全是黑油,只好讪讪地敷衍了一下。
曾孝宽倒是不以为意,只看着煤棒机往外呼呼往外吐的煤筒:“一日能产多少这个?”
工头回到:“一日能产一万七千斤煤筒。将煤加工成煤筒之后,炉中过气性能更加良好,省煤不说,热值还更高。”
曾孝宽不由得感慨:“理工之能,一竟于斯啊……”
工头说道:“国公爷说要让军士们能吃上炒菜,要缩短做饭的时间,需要具备大火力,还方便使用的燃料……”
曾孝宽眉头顿时一皱:“又是为了口吃的?”
这工头算是机灵,一听口风不对,赶紧说道:“不过后来我们发现,这东西用于炼焦,一样更加节省,而且焦煤筒用于铁冶,效能比直接用焦煤块厉害很多……”
这种搪塞瞒不过曾孝宽那样的能臣:“那你这个厂子就该建在铁冶边上。”
“这个……”工头脸一红,灵机一动说道:“呃……其实建在这里更好,我大宋如今的铁冶,用水量极大。秃尾河可以行船,将铁矿拉到这里来生产,选矿、洗矿都更加便利,产品更是可以直接顺流发到风陵渡。”
曾孝宽呵呵冷笑:“我就当真的来听,告诉苏明润,既然他害老夫来做这九原路的转运使,这样的东西还得给我多来几套。”
说完掉头对王中正说道:“看来都管还是做了不少民事的。”
曾孝宽的吏治风格就是“公正”,当年赵顼命章惇调查曾布市易务案,曾布就曾经提出异议,说与章惇有隙,肯定得不到公正。
赵顼当时给曾布的答复是:“有曾孝宽在,事既付狱,未必不直。”
王中正听曾孝宽这样说,心底下刚偷偷松了一口气,却又听曾孝宽说道:“听说你新得了七万多匹马,九万多头牛?”
“没没没……”王中正连连摆手:“没……这么多,五万多马,七万多牛。”
“嗯。”曾孝宽点头:“那就不劳都管了,都转到转运司来吧。”
王中正都傻了,这是……这是特么明抢?
曾孝宽看着他:“怎么,都管还想留着?”
“不,不留着!”别看王中正,童贯之流在普通文官武臣面前嚣张跋扈,但是在苏油,曾孝宽,范纯粹这等大佬面前,那是乖得跟孙子一样。
北宋的太监,说白了就是皇帝的狗子,虽然皇帝们一再为自己的狗子们争取权力,但是文官们却也不是吃素的。
王中正之流看似大权在握,其实皇帝要治他们,只是一道诏书的事儿,保证文官们都会乐见其成。
因此太监们最害怕的,就是手里握着密奏之权的大臣。
好死不死,现在新任的三路大佬,包括苏油,都有。
曾孝宽是王安石《保马法》和《户马法》的倡议者和推行者,对马政有一套独到的见解:“河北相州搞的那种养马之法,非常得便。有了这五万匹马,有了配种之法,有了优良的牧草,再加上九原得天独厚的优良牧场,我要再推《户马法》,让大宋从今往后,永无缺马之患!”
说完看向知趣的王姥姥:“恭喜都管,这功劳里边,跑不了你的一份。”
……
韦州,暖骨泉,苏油,范纯仁,范纯粹三人,正在坦诚相对。
真的是坦诚相对,因为三人正泡在温泉池子里。
韦州号称“旱海明珠”,城西边大罗山,位于贺兰山与六盘山的中心位置。
因为底部厚实,然后突然拔起为山峰,形如大螺,因此而得名。
这一带不光水草丰美,风景秀丽,而且气候也非常宜人,唐代曾经将凉州的吐谷浑部落安置在这里。
谅祚曾经想要效法李元昊,将这里打造成自己的行宫,在韦州修城墙,寺庙,浮图,不过还没有来得及修建暖骨泉行宫,国势就不行了。
到今天,连韦州都落入了大宋手中。
范纯仁是范家学问最精深的人,又是兄长,又是母亲李氏梦见有小孩从月亮中坠下来,以裙子接着生下来的。正牌子进士,在家中地位最高。
当年范纯仁考中之后却不去赴任,坚持留在父亲身边照顾。
范仲淹对儿子这样做有意见,但是也拗不过他。
直到范仲淹去世之后,范纯仁才真正出仕。
从出仕开始,就成为司马光以外,反对王安石的急先锋。
范纯仁和曾孝宽不同,他的施政风格,是“宽仁忠笃”。
除了在庆州开仓救灾,老百姓日夜负粮还库免得自己父母官被调查的事迹外,前几年范纯仁在齐州释放“盗匪”,又成了新的“轶事”。
齐州的民风凶暴强悍,百姓偷盗劫掠乃是常事儿。
有人曾劝范纯仁:“齐州这种情况,哪怕是严刑峻法尚且不能止息,而府君还想要宽以待之,恐怕齐州乱法的事情,更加不能穷尽了。”
范纯仁回答:“宽容乃是出于人性,残酷势必不能持久。用严酷而又不能持久的方法,来管理凶暴彪悍的百姓,这本身就是造成百姓刁顽的原因,哪里是治理的方法啊?”
到了齐州,发现牢狱里关满了犯人,范纯仁便问通判:“这些都是什么人?”
通判说:“都是犯了盗窃罪行的屠夫商贩,关押在这儿督促他们赔偿的。”
范纯仁问:“为什么不让他们保释后再缴纳赔偿呢?”
通判说:“这些人要是放出去,又会作乱,官府关他们在这里,是让他们因疾病死在牢里,这是为民除害啊。”
范纯仁很生气:“依照法律本就罪不至死,现在却用这种方式杀死他们,这难道不是枉法不仁吗?”
于是将这些“罪犯”叫到官府庭前,训诫让他们改正错误,重新做人,然后全部释放。
一年后,齐州的社会治安条件大改,盗窃案件减少了大半。
虽然范纯仁是家老二,范纯粹是家老四,但是哥俩相差了小二十岁,一辈子几乎没有赤身相见过,这一刻两人心中都充满了一种感觉——尴尬。
不过苏油却自在得很,额头上顶着一张帕子:“我就喜欢泡澡,军中别的都好说,洗澡实在是太奢侈了,你们都不知道这俩月我是怎么过来的,半夜里做梦都在干搓……”
第一千三百零三章 军事之外
现在的宋人算是天底下最爱干净的种族了,可也没有到后世那种天天能洗澡的程度,苏油这后世带过来的习惯,现在只能算是“雅癖”。
不过暖骨泉的名声也不是白瞎的,范纯仁只感觉自己一身老骨头里边的寒气都被温暖的泉水驱赶出了体外,大冬天里这样一搞,实在是舒服。
环视着温泉周围的青草和绿树:“此地也算是得天独厚,别有洞天了。”
苏油将漂浮在水面的木台拉过来,上面摆着冷卤拼盘,南海水果罐头,还有一个冰桶,冰桶里镇着一瓶葡萄酒。
将葡萄酒取出来,倒入三个瓷杯,苏油分别将瓷杯递给范纯仁和范纯粹:“今日既是为范公接风洗尘,又是给范四兄送行了。范公过来担下这转运重担,苏油便能专心军事,肩上的责任,轻松了大半啊。”
范纯仁接过杯子:“古往今来,能不恋栈权柄者几人?士林和朝野,对明润的操守品行,都是交口称赞。你给后人,做了一个绝佳的榜样。”
苏油和范纯仁碰了一个:“文正公才是我的楷模,其实我朝以文制武,免了藩镇之祸,从制度上来说,本身并没有错。”
“要说约束武臣,就是导致军队战力不足的绝对原因,这一点,我也不太认同。”
“而恰恰相反,军士变成将领的家奴贩卒,冗军成为国家的沉重负担,大量发放给空额的粮秣被欺上瞒下地侵吞,大量横官斜封的出现,正是国家对武臣的约束不得力,不得法之故!”
“而文官对武臣的压制,也过于简单粗暴,要倚仗,要防范,但是倚仗的时候就不讲原则,防范的时候又罔顾法令,这一点,我也不取。”
“军队是国家的军队,任何军队都不得成为私军。这是军队存在的根本原则,这一条,没有任何可以讨价还价的地方。”
“但是同样的,国家要做到让军队属于自己,就必须承担起培养军队的义务。”
“因此军、政必须尽量分开,将士帅臣,只负责让军队具备战斗力,只负责作战计划的制定和执行,而他们的俸禄和军需,应该由政府来承担。”
“国家现在对武人的桎梏,我认为过于苛刻了。其实断其财赋之权,通其升擢之道,授其练训之能,专其战守之责。便足以改变现状了。”
“以前是消息传递艰难,国家只得分地择将而守,又因为转输不及,资储不备,又只能授予帅臣方面全权之责。”
“这本来就不是正常应当有的状态,我将这样的政府,称为军政府,将这样的国家,称为军国。”
“军国之道,适合以小搏大,不适合以大御小。这既是秦国能崛起西陲,横扫六国的原因,同样也是它根基不固,二世而亡的原因。”
“陛下元丰改制,其实就是一种去军国化,将我大宋国家体制里边,那些源于后周军阀小政权的,不适合作为大国制度的东西去掉。”
“战争是国家大事,关系存亡之机;官制更是事关国本,不容轻忽。苏油虽然远在西疆,又岂敢不以身作则?”
说完举杯朝东边遥敬了一下:“苏油最感激的,是陛下对我的信任。不以为苏油此议是矫作虚伪,也不认为是功高不赏,兔死狗烹的担心。”
“而我也认为,历史发展到今天,大宋已经有能力摆托那些落后粗暴的行政管理手段,完全可以订立出完善的制度、法令,管理好百官、军队和百姓。”
“这是一个大国之君的气度和格局,也是一个走在上升道路上的大国,当有的气局和担当。苏油能够在其中尽一份自己的心力,真是倍感荣光。”
范纯粹也将酒杯举起来:“敬我皇宋。”
三人一起将酒喝了,不由得哈哈大笑,之前尴尬的气氛已然消失不见。
苏油说道:“就是德孺老哥辛苦,才知完陕西,又要奔赴定州了。”
范纯粹倒是不以为意:“此身早已许国,宦海风尘,本就是题中之意。”
范纯仁也微笑道:“能够在辛苦中得空泡泡这暖泉,喝喝这小酒,三五知己清谈一番,便是占了大便宜了。”
苏油说道:“德孺兄对陕西还有什么未尽的展布或者有什么建议,也大可道出来,我知道关于西事,你是一直有自己的思考的。”
范纯粹给自己兄长倒上酒,又给苏油也加上:“还真有。”
苏油赶紧说道:“请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