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韶是老西北,底下这帮将领监军各自是什么脾性,可以说了如指掌,王中正这种黑材料深厚的中官,在别人面前可以装,在王韶面前那是装不起来的。
王中正老脸一红,伸手扶住王韶:“人家国公都说了,浪子回头千金不换,还不兴人学好了?学士可要给下官留点脸面……”
王韶哈哈大笑:“在南海听惯了当地人拗口的语音,你这口音啊,怎么听怎么对味儿!对了还没介绍……”
“还介绍什么呀!”王中正对着几个年轻人就抱怨上了:“几个小郎君做下了泼天的事体,这就是官家看重,着实遮掩,要不然啊,朝中可都要闹出大地震了!”
“这小一年可遭罪了吧?你说你们都是怎么想的!等进京见到了官家,再好好谢罪吧……”
“谢罪?谢什么罪?”王韶却是护短:“当年我中得进士之后辞官不任,流浪青唐十年,才有了平戎策,我看大宋如今的年轻人里,难得有孝奕、扁罐、椅子这份志气!”
“哎哟学士你可就别夸了!”王中正领着几人跨过趸船朝岸上走:“还志气,左旋螺号可是大宋第一等的大机密……”
上岸之后,王中正领着几人进了港务处的一个小房间:“再等一下,等做完手尾咱们再出去。”
几人都是莫名其妙,不一会儿一名新军服色的小中官跑了过来,从包里取出一个小包裹:“都管,取来了。”
王中正接了过来,然后左右看了看,对小中官说道:“你先出去,守在外头。”
“是!”小中官敬了个新军军礼,转身出去了。
王中正这才将包裹递给赵孝奕,低声说道:“这是陛下的中旨,日期是元丰七年二月十五,内容是密令二十六团练,苏朝请,陈通直接管左旋螺号,进行长途试航。团练你收好了。”
王韶看了看王中正,又看了看三个娃子,一下子反应了过来:“扁罐!你敢盗船出海!你胆大包天了你!”
扁罐立刻指向赵孝奕:“孝奕哥是船长,是主犯,我们最多是协从!”
“少来!”扁罐的甩锅行为岂能瞒得过王韶这样的老狐狸:“二十六团练知道怎么行船?再借他一百个胆子都不敢!椅子行止彬彬,跟他爹娘一样喜好学问,压根不会想要做这样的事情。”
“就你这野小子!跑不了!”
王中正赶紧焦急地摆手:“小声点几位爷,官家都给你们打了遮掩,就别在这上头掰扯了,反正走到哪里都说是奉内降指挥行事,咱的确有诏书在手啊,是吧?”
“对对对……”赵孝奕赶紧拉着扁罐和椅子对西北作揖:“官家仁德,我三人铭感五内,唯有鞠躬尽瘁,报效无回……”
王韶看得直翻白眼:“难怪蜀国公要坚持交卸差遣,回乡替八公守制;曹王闭门不出,研究医理。原来是你们闯出来的祸端!”
扁罐和椅子一下子傻了:“八公……八公去世了?”
王中正说道:“你们出京不久,苏八公就仙逝了,蜀国公以苏八公有怀抱之恩,上书五请,坚持要为八公守制一年。陛下恩准了。”
扁罐眼泪下来了:“那我爹现在在眉山?我要回眉山。”
王韶皱眉道:“哪里容得你们这么自在?乖乖跟我一起进京,听候陛下处置。”
说完又劝道:“你们出海也差不多一年了,蜀国公守制也即将结束,很快你们便会在汴京相见,相信你爹肯定也是这个意思。”
王中正说道:“现在有了电报就是方便,走吧,先去市舶司歇息,相信陛下和国公的意思很快就会到。苏小少爷到时候遵守陛下与国公的意思就好。”
果然,等到王中正带领着几人来到市舶司衙门的时候,赵顼的旨意已经到了,要王韶立即启程,务必要赶上参加明年正旦的大朝会。
同时携三个小子一起入京。
很快,苏油的电报也到了,果然和王韶所言的一模一样,要三人先随王学士入京,听候赵顼处置。
到此扁罐和椅子也没有办法,只能听从。
……
可龙里,老翁井。
苏油日常的生活,就是种菜,做饭,著述。
在得到蔡京的提醒之后,苏油开始调整著述的语气。
书中所用的体例是一问一答,以“有问”开题目,以“答曰”回答问题。
但是写了几天就写不下去了,因为苏油一提起笔,就要想起扁罐。
从时间上计算,扁罐四月出海,如今眼看要到次年的一月,时间越长,生还的希望就越小。
苏油换回了正常的著述模式,将改编的工作交给了毕观。
每隔三天,苏油会停止一天的工作,陪漏勺游玩。
今日父子俩在山口折纸飞机,父子俩比赛,看谁的纸飞机飞得远。
漏勺不知道这东西为啥叫飞机,不过不妨碍他玩得开心。
山下匆匆行来一列人马,张胜领头,眉山知州带着水火行仗跟在后面。
张胜才道山脚,就对着山上大喊:“少爷——大少爷回来了——还有团练和陈少爷——都回来了——在杭州——”
苏油一下子站起来:“漏勺,哥哥回来了!”
漏勺将正在折的纸飞机往边上一扔,站起来就朝草庐跑:“我去给爹爹取黄荆棍儿——”
“嘿你这小子……”苏油赶紧一把拉住:“你不想你哥哥吗?”
“想!”漏勺点头:“但是他这么久不来看我,我去问娘,娘每次都说等他回来先揍一顿!”
苏油现在满心都是欢喜,将漏勺抱了起来,看着山底下:“是该狠狠揍一顿。”
没多久张胜和知州上来了,漏勺问道:“狗剩叔,哥哥呢?”
张胜伸手将漏勺从苏油怀里接过来抱着,喜气洋洋地说道:“哥哥还在杭州呢!杭州市舶司王都管发来电报,说左旋螺号刚刚抵达杭州市舶司,少爷他们现在和南海舰队都督王学士在一起!”
就听身后“咣当”一声,却是毕观泪流满面站在那里,脚下是一个打碎了的瓦罐。
知州将电报递了上来:“国公,这是市舶司发来的电报,字数简短,只知道船和人都平安无事。如何回复,还请国公示下。”
苏油取过来看了,将毕观招呼过来,把电报递给她,然后对知州说道:“人回来了就好,具体经历,等慢慢再了解。”
“让他们不用来眉山,等他们到来,我守制也结束了,没必要。”
“让他们随王学士一起进京吧,老实待着,全听凭陛下发落。”
知州有些踟躇:“国公……”
苏油笑道:“没事儿,就这么回复。放心,陛下恩厚,不会拿他们如何的……”
第一千四百三十七章 功业
元丰七年十一月,各路奏报开始上达,大宋迎来了丰收的第三年。
三年丰积,天下太平。
虽然今年有洛水黄河两处水患,黄河还差点在大名府决口,但是到底还是给按住了。
宁夏三路虽然还没有纳农税,但是商税和工矿的收益,比三倍农税还要高。
一车车的金银铜铁,汇集到八番镇,跨过黄河抵达兰州,然后转运京兆,送往郑州。
钢铁在郑州变作一根根铁轨,沿着铁路的路基,分别向洛阳和汴京延伸。
上个月,阿里骨一行被送至阙下,赵顼令送法司录罪。
大理寺经过审判,认为阿里骨父子兄弟弑母、杀叔、残害大宋使臣,无辜诛杀大臣百姓,人数多达数千之众。
手下部将青宜结鬼章,数忤大宋,以卑劣的手段诱杀景思立,长期与大宋对抗。
请旨以大逆之罪处置。
《时报》连篇累牍地登载了此次审判,尤其是青宜结鬼章,百姓对他的仇恨甚至比阿里骨还要强烈。
按照《宋刑统》,大逆之罪当斩。然而在行刑的时候,开封府愤怒的老百姓蜂拥而上,打跑了押送和监刑的官吏,将阿里骨、南纳支,结篯咓龊、青宜结鬼章活活打死,“碎啮其肉,至不可睹”。
这是一次严重的群体事件,事后愤怒的百姓还企图冲击辽国使馆,被刚刚调任京中的燕达阻拦,抓了一百多闹事者。
赵顼倒是没有怪罪百姓,事态平息之后,命燕达将人都放了出来,不过将开封府主官和通判给贬了。
召命蔡京入京,担任开封府尹。
然而这些新闻,都比不上一条爆炸性的大新闻,濮州团练使赵孝奕,蜀国公之子苏轶,陈昭明学士之子陈桐,奉陛下之命,驾舟出海,东行万里,发现了一片“新大陆”!
那片大陆光海岸线就不比大宋海岸线短,三个孩子本来是想要实现环球航行的,结果沿着大陆海岸线从北向南走了几千里,都没能绕得过去!
和新宋洲不同的是,那片大陆上还有和华夏同种的人!
从北向南,当地的人所奉行的,分别是夏制和商制!
这一条首先是《两浙商报》给捅出来的,贺鬼头用了五百贯,买下了《左旋螺号航海日志》的首发报道权,美滋滋地刊登海外报道。
《汴京时报》都气哭了,堂堂国子监督办的报纸,但是正因为是官办,经费使用的灵活性比不上郑侠他们,只能转载人家的消息。
而且根据《新闻法案》的规定,《汴京时报》还必须给《两浙商报》一份“转载费”。
一石激起千层浪,什么发现新大陆,来回三万里航程,在夏商之制世间尚存的消息冲击之前,都变成了浮云。
大家开始议论纷纷,陈通直今年才十一二岁吧,他这个大胆的推断到底靠谱不靠谱哟……
紧跟着,静海军节度使赵宗佑一道上表,再次震动了大宋学界——东面大陆上那个施行商制的国度,竟然保留着上千年以来的历年天文记录表!
经过左旋螺号理工小组的整理翻译,钟山观象台的初步测算,这些数据,至少抽样验证的那部分,竟然是详实而准确的!
这条消息让赵顼不禁有些紧张起来。
到现在,他也对理工科学有了一些概念。
用于指导理工科学的,是数学,数学应用最广泛的科学,是天文,所以天文学发达的国家,数学就会发达,相应的理工一般也会非常发达。
所以按照逻辑来推断,东大洋万里之外的那个国家,天文发达程度不亚于大宋,故而其数学和理工的发达程度也应该不下于大宋。
这下糟了,大宋好不容易搞定了西夏,青唐,正准备大力武装自己,下一步就是那个貌似不可撼动的辽国。
这眼看着才多收了三五斗,咋就又冒出一个巨大的对手呢?
这就是苏明润说的,一个矛盾刚解决,一个矛盾冒出来?
等到再往下看,靠,世界上还有这样的国家?这这这……这不那啥……科学啊!
哪个国家竟然还在使用石器?!
赵顼对赶到汴京城的陈昭明说道:“学士,到底什么样的国家,才会是这个模样?”
陈昭明也在翻看扁罐和椅子的奏报:“从字里行间也能够看出来,子超和子鸣,对这种情况也是莫名其妙。要知道这个问题的真相,怕是得从其国家的历史入手才行。”
“不过那个连商周时期的青铜器、车马都没有,遑论巨舶,对我大宋不存在威胁。”
说完又皱眉道:“他们这样也太不严谨了,只凭一些蛛丝马迹,就断定为商周后裔,不太靠谱。”
赵顼想想也是这个道理:“是不是商周后裔先不论,好叫学士得知,他们在那里发现了巨大的金银矿藏,仅仅一个月就采得黄金十六万两,白银近两百万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