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州府常平仓账目数字非常庞大,这两年进出又非常频繁,然而终究瞒不过如今大宋的人形计算机之一的毕仲游。
毕仲游重新翻看了吕陶收集起来的河东路常平账册,从中发现了几个州府常平仓之间粮食往来的蛛丝马迹。
最终抽丝剥茧,一张私吞常平仓储粮的庞大网络和走私分销线路,展示在了三人的面前。
但是虽然拿到了真相,几人一点轻松不起来。
黄图禄、华中佑都曾是韩缜门客,史文韬曾经是韩缜的马夫,从军后也立过不少军功。
韩缜是新党旗帜,如今以宰执之位优退,就在太原。
门第煊赫,虽然已经致仕,然“以故相在太原,按视如列郡”。
投鼠忌器,证据必须要拿捏得铁实才行。
三人刚到河东的时候,贪官们收敛了一阵,发现三人就开始装模作样收集账册搞了一阵,之后没发现问题,便将账册发回,从此每日里就是奉陪韩缜,吟诗作赋无所事事,终于忍不住再次出手了。
今天就是收网的时刻,秋收在即,太原府常平仓粮食最近异常调动,被毕仲游安排守在仓外的手下察觉。
而官府公文上,这些粮食先是由黄图禄上报,作为赈灾粮出库。
之后,粮食被调入了当地大粮商孙家粮店,大部分被用甘薯和玉黍替换。
甘薯和玉黍这两种粮食,还没有被朝廷纳入征粮的品种,进行大额贸易颇为不便。
经此一换,孙家粮店便将此次的救灾粮一半以上换到了手中。
接着就是以此为本,从祈州常平仓将粮食调出来走私,而孙家粮库的存粮,则作为第二年祈州常平上缴的库务,重新填回太原府常平仓中。
中间还有个以旧换新的过程。
而黄图禄自己都没有想到的是,他打通的这条走私通道,在华中佑那里,又不仅仅是走私粮食那么简单。
除了太原府常平仓这一部分,还有华中佑自己控制的祈州常平仓的部分,还有大量的大宋产品,甚至勾结了阳武寨知寨史文韬,走私物品中包括了大宋优质的皮革、药品、甚至是军器!
阳武寨的军器报损额度远超宋辽边境其余寨堡,毕仲游一眼就发现了其中的问题。
应当说大宋的官场还是比较清廉,从几个官员拙劣的走私手法也能看出些端倪,业务不够熟练,调查起来并不困难。
但是关键证据,被黄图禄转交给了自己的侄儿黄世成,而黄世成如今又是韩府的管家,因此走私账簿,如今却在韩缜的府内。
刘正夫来到毕仲游身边坐下,招呼旗亭主人来了碗茶:“太后降旨给四路都转运司沈括,许检察司支持我们。”
毕仲游点头:“那就准备收网。”
刘正夫说道:“两个麻烦,一是阳武寨在边境,史文韬搞不好会投辽;而是韩公府邸我们不好派人搜查,走私证据拿不确实的话,处理的最多就是些小鱼小虾。”
毕仲游站起身来:“我们要的是还河东路一个清平,人不是重点,不过能做到全胜,自然也要争取。”
“阳武寨那边交给吕御史,韩公那里交给我,常平仓这里,便交给仲直了。”
刘正夫点头:“提刑自去,你那里却是至难。”
毕仲游笑道:“吾已有妙计,顺便试试韩公是否有瓜葛。”
……
来到韩缜府上,韩缜正在听妓班排乐,见到仆人带着毕仲游过来便招手:“公叔且来听听,这大苏的词作,怎么排进曲中,听起来这么别扭。”
毕仲游跟韩缜问候了安泰,笑道:“相爷倒是好雅兴,看他们的乐器,却是用的十二平均律新格?”
韩缜笑道:“说来惭愧,本来是陶冶性情,试试新乐,结果词不入格,这就较上劲了。”
毕仲游拱手笑道:“夫子也自称平生三不如人,弈棋,饮酒,唱曲。夫子词近于诗,不注重声腔,本就是取题格抒胸臆耳,以曲按之,多有不谐。”
“不过京中张七郎家夫人绿箬是当世妙手,倒是揣度出夫子《明月几时有》一曲,极尽佳妙。”
“哦?”韩缜大喜:“公叔可会按此曲?”
毕仲游笑道:“此曲需以钢琴和弦所奏方为大雅,不过用新法瑶琴减些声部,勉强亦能成之,那仲游就献丑了。”
取来瑶琴,毕仲游拨弄起琴曲,果然如朗月出云间,清光照澄澈,韩维不由得用腰间玉环轻扣犀帯翘脚上的金蝉,吟唱起苏轼的《水调歌头》来。
一曲唱罢,韩缜只觉神清气爽:“妙极!当真妙极!当真‘何似在人间’!”
正在夸赞间,外间突然兴起一阵搅扰之声,中间还掺着怒斥和呼号,顿时将后厅中风雅的氛围冲撞得一干二净。
韩缜大怒,问道:“外间何人如此不识礼统?”
仆役赶紧下去问话,不一会儿回来了:“是黄管家拿到一个贼人。”
就见黄世成领着一个被五花大绑的军卒进来,怒气冲冲地说道:“相公,逮到一个刁卒,想要盗取我的衣物,现已被拿下。”
韩缜大怒:“公堂之侧,也是你等军卒敢伸手的地方?老夫好歹还担着节度使的名头,不能拿军法治汝?”
那军卒一脸倔强:“我没有偷盗!是黄管家栽赃!”
黄世成冷笑道:“相公离朝乃是优退,不是编管!你等粗鲁无知之辈,敢在相府嚣张跋扈,若非相公宽容,早就容不得你等了!今日人赃俱获,还敢狡辩!”
韩缜的脸色顿时冷了下来,眼中杀机已起。
宰相优退,朝廷保留仪卫,这部分老军其实就是拿着朝廷俸禄,给韩府看门户的仆役。
问题是韩缜去位其实也有新党被打压的成分在里边,黄世成这话说得也有几分道理。
居太原以来,韩缜就觉得事情有些不便,他没有去想这是权势削减带来的必然,再经黄世成一挑拨,顿时觉得这些老卒便是监视自己的钉子。
不管事情真假,处理一名老军,杀鸡儆猴也是好事。
韩缜可没有苏油那种自己就应该被监视的自觉,冷声道:“拖下去,等候发落。”
“且慢!”却是毕仲游适时出声。
韩缜望向毕仲游:“公叔也要阻我?老夫连处置一名盗卒之权都没有了吗?”
毕仲游尴尬地笑道:“也是仲游今日来得不巧,若在平日里,韩公一笑处置了便是,不过今天,还请韩公给个颜面,毕竟下官……”
韩缜这才明白了过来,河东路提点刑狱在自己府上做客,遇到这事儿如果任由自己随手就处置了,转天御史台就会以希从宰执、朋附阿曲弹劾毕仲游。
见韩缜神色还转,毕仲游附到韩缜耳边,低声道:“相公,黄管家衣服鲜薄,而老卒敢掠之于帅牙,非人情也。”
“还有,朝中三令五申厉行节俭,严查逾制,黄管家这身衣物本身……”
韩缜抬眼向黄世成看去,曾几何时,这小子连巧织齐纨,鲸须乌纱,鼋皮玉带都上身了?!
朝中风云诡谲,自己好不容易全身而退,深居简出,却不料自己的管家竟然敢这般穿着。
黄世成是黄图禄荐入府中的,韩缜自问待黄图禄不薄,因此用黄世成也就用得放心。
这小子生得一副好面皮,如今这样一打扮,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世家公子呢。
第一千五百五十五章 得计
韩缜也是做过宰相的人,心思深密,一时间却没有想到更多,只怀疑内院几房姬妾是不是与之有私,神色一冷:“说的在理,今日不当堂剖决,只怕提刑难为……忠叔。”
一名瘸腿的老汉从堂柱旁拐了出来:“三郎,老奴自在。”
韩缜说道:“有劳忠叔,去查点一下黄管家居处,看看是不是丢失了什么东西。还有那位老卒住所,也去搜搜,看看是不是有什么不该有的东西。”
老汉躬身道:“是。”
黄世成顿时脸色大变:“相公……”
韩缜冷目如电:“怎么?你怀疑忠叔会不公吗?”
黄世成顿时唯诺不敢言语了。
韩忠待众人无话,方才离堂,韩缜对毕仲游解释道:“忠叔是先父旧客,知永城县时相识,助父亲协理刑名,卓有建树。”
“后来在洋州为保护家父,为豪强李甲之徒所伤,家中不敢以常客待之。父亲临终前更是特意嘱咐,要为忠叔养老送终。”
韩缜的父亲,是大宋著名的宰执韩亿,韩亿入仕从大理评事开始,最擅长的就是决诉讼。
洋州李甲案是韩亿任洋州知州时的一件大案,州豪李甲,兄死迫嫂另嫁,诬说兄子为他姓,又贿赂洋州主官,掠答兄子使亡于狱中,让其嫂衔冤十数年。
韩亿到任要立威,翻出旧案,发现疑点,寻访到当年给李氏接生,其后又被胁迫做了假证的乳医。
之后搜寻旁证,将此案彻底翻了过来,李氏母子十几年的沉冤终于得雪,李甲和一干帮凶官员遭到重处。
韩亿因此事名扬天下,不过如今看来,当年遭遇到的凶险,也是生死顷刻。
毕仲游也不去管韩缜命门客私自调查的不当,只拱手道:“实在佩服,却原来也是提刑前辈,以往造访府上,倒是失了请教。”
韩缜也不去管僵在下面脸色苍白的黄世成,对毕仲游说道:“忠叔胥吏出身,不通文学,不过当年父亲命他督家中子弟学习,我们兄弟有什么花招,都休想瞒得过他去……”
说完不禁打了个寒噤,可见少年时的阴影和创伤是多么的深刻。
说起来韩缜也是快七十岁的老头了,竟然还有让他怕的更老的老头,毕仲游不禁感觉好笑:“那‘喜游醉眼,莫负青春’八个字。在忠叔眼里,大抵就是人犯供词了?”
韩缜不禁哈哈大笑,一下子就将心结解开了,高兴地拍着毕仲游的肩膀:“公叔当为老夫忘年妙友,可谓善开导者。”
毕仲游说的是关于韩缜的一桩典故。
元丰初年,韩缜出使契丹,将行,与爱妾刘氏剧饮通夕。
刘氏作《蝶恋花》云:“香作风光浓着露,正恁双栖,又遣分飞去。密诉东君应不许,泪波一洒奴衷素。”
韩缜则作芳草词留与刘氏:“锁离愁,连绵无际,来时陌上初熏。绣帏人念远,暗垂珠露,泣送征轮。长行长在眼,更重重、远水孤云。但望极楼高,尽日目断王孙。
销魂。池塘别后,曾行处、绿妒轻裙。恁时携素手,乱花飞絮里,缓步香茵。朱颜空自改,向年年、芳意长新。遍绿野,喜游醉眼,莫负青春。”
神宗密知此事,次日忽中批步军司,遣兵为韩缜搬家追送之。
当时韩缜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后来方知是自己与妻妾的词作被神宗知晓,因刘氏词中有“密诉东君应不许”一句,神宗特意安排刘氏与韩缜同路。
刘攽与韩缜是姻亲,作小诗寄之以戏:“嫖姚不复顾家为,谁谓东山久不归?卷耳幸容携婉娈,皇华何啻有光辉。”
韩缜的词名,也经由此事盛传于天下。
这是韩缜平生大得意事,而毕仲游提起旧事,却是在委婉地劝谏。
当年这事儿就足以说明皇帝对大臣的监控是严密的,大臣当晚在闺室里的词作,次日一早就会出现在皇帝案头。
然而韩缜本身是这种机制的最大受益人,以前一直以为皇恩深厚荣耀备至,如今却以为身受监督意有不平,这就是事情没变,心态却出了问题。
响鼓不用重锤,都是成了精的人,韩缜自然明白毕仲游巧谏的真意,对他的提醒也不由得大为感激。
不多一阵忠叔回来了:“老卒房里没多,管事房里也没少。”
黄世成才松了一口气,却听忠叔又道:“不过管事相好馨倌儿的房梁上,却是多出来一些东西。”
黄世成顿时心魄俱丧,瘫软在了厅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