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叔没有看烂泥般的黄世成,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毕仲游:“提刑好安排,这是要置我韩家于死地吗?”
毕仲游坦然道:“那东西干系重大,我也不知道韩府有忠叔这等人物,又不愿冲突相府,故而只有设计安排。”
“不过我之设计,也只是要拿到忠叔手上的几件东西而已。”
“现在事情还未出府,而仲游是否有要害韩家之意,想必忠叔自己,心里其实已有断定。”
忠叔这才将几本书册摆到案上:“这是什么东西,我却也看不明白。”
毕仲游将之打开来翻看了一遍:“就是它了,太原府常平仓使黄图禄,祈州通判华中佑,阳武寨知寨史文韬,内外勾结,侵吞国库,走私辽国的往来账目!”
韩缜大惊失色:“公叔开不得玩笑!”
毕仲游呵呵轻笑:“那仲游便将其中勾当解说一番,所言真假,请忠叔和韩公自行评断。”
说完翻开账册,从第一页开始解读起来。
几处地方资财流转,包括一些白手套间的资金往来,毕仲游早已经烂熟于胸,每一道会计条目,在毕仲游嘴里,便是一桩贪污案件的完整始末。
一本账册还未读完,韩缜已经知道毕仲游所言当是实情,勃然大怒,须发皆张,举起酒壶就朝黄世成砸了过去:“汝叔侄欲覆我宗族耶!”
毕仲游制止了韩缜:“这还只是黄图禄一人所为,他的作用是盗平国库,庇护走私通道;而华史二人所为,更是罪恶盈天!”
说完对韩缜拱手:“相公安荣致仕,深居简出,三人虽府上旧客,然年深日远,早无恩义。”
“容黄世成在府上,也是相公宽仁,不意却为小人所陷。”
“小人意欲狐假虎威,令朝廷投鼠忌器,其心狡险深刻,固非君子所能防。”
“既然忠叔是老刑名,仲游相求,借府上能人一用。”
这话虽然说得委婉,但是意思很明白,就是让韩缜积极主动参与其中,成为有功人员,并借此脱身。
顺便也有让忠叔监督自己意思。
捋着胡须细细寻思一阵,韩缜终于道:“忠叔是河东路刑名祖宗,我便借与公叔,此案须得办成铁案,还有史文韬万不能逃脱,明白吗?”
铁案的意思,不是要将三人的罪状办得铁板钉钉,而是要将韩家与此案无关的情状办得铁板钉钉。
毕仲游当然明白,拱手道:“有忠叔相助,相公尽管放心。”
韩缜咬了咬牙,转身入内室又取出一枚印玺:“这是奉宁军节度印信,如有缓急,公叔自相度之,老夫这就合门自拘,全家老小性命,此番就交到公叔手上了。”
毕仲游对韩缜的当机立断不禁大为佩服,也不客气,将印玺收过交给忠叔,又对韩缜长施一礼:“相公放心,仲游必定奉公行法,只以国事为重,绝不广事牵连。”
“太皇太后已下密旨与吕御史,许调用检察司士卒,史文韬,他跑不掉。”
第一千五百五十六章 御屁股长疮
元祐二年九月秋收之前,一场巨大的反贪风暴突如其然从大宋河东路刮了起来。
提举河东路常平仓使黄图禄,祈州通判华中佑,阳武寨知寨史文韬,内外勾结,侵吞国库,走私辽国,罪大恶极,械送京师,入大理寺论罪。
几家充当白手套的商贾,曾经势大财雄,却连进京论罪的资格都没有,拿实证词之后,家产悉数充公,父子十六以上,以通敌论罪,斩立决。
河东路前转运使范子奇,举荐不当;现任转运使陈安石,前提点刑狱杨栩,监督不力,落职为知州。
前任提举检察司,秘书少监,翰林学士顾临,就是被苏轼嘲笑为“屠户”的那位,监督不力,落职外放真定,并罚铜二十斤。
以河东凋敝,朝廷命曾经两任河东,大受百姓拥戴的太常少卿,集贤殿修撰张景宪,三任河东。
顾临上书不愿就府,自请为张景宪副手,表示在哪里跌倒就要在哪里爬起来。
朝廷嘉其志,从之。
整个河东官场,路一级长官几乎尽数落马,被掀了个底朝天,甚至几个前任,都被追究连带责任。
按道理说毕仲游、刘正夫、吕陶应当遇到绝大阻力才对,然而事情就是这么鬼,如此大事,竟然给三个小官办得天衣无缝,证据扎实,毫无瑕疵。
这里边韩家的势力起了绝定性的作用。
真定韩氏从韩亿开始发达,娶了王旦女儿,做到参知政事。
韩亿八个儿子,个个高中进士,其中三子韩绛和第六子韩缜做过宰相,五子韩维才从副相位置上退下来。
韩家孙辈入朝为官的,也多达二十来人,可以说真定韩氏在河北四路的影响力,一点不亚于相州韩氏。
大宋官员迎来送往有专门款项,叫“公使钱”,过用公使钱,纵然还在官员的职权范围之内,都要遭到御史的疯狂弹劾。
元丰改制之后,赵顼给大宋官吏们普调了工资,而相应的,对于“犯赃”的官吏,御史们就有了更加充足的弹劾理由,几乎是“零容忍”。
大宋对贪污一罪处罚极重,而且贪污犯在士林的名声可谓极臭。
因为大宋对于官吏“犯赃”,有一项极度可耻的刑法——黥刺。
所谓的“刑不上大夫”,其实从狭义来讲,就是争的这一条。
对于酷爱面子的士大夫来说,这是一项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甚至超过杀头的处罚。
而被黥刺过的官吏,整个家族基本就算是被士林除名,“社会性死亡”了。
三人的罪行震惊了朝野,高滔滔愤怒到了极点,吕公著恳请苏油出面游说高滔滔,哪怕将三人改成斩绞都好,黥刺之刑,太可耻了。
苏油却将《士德论》《再论士德》两篇文章搬了出来,认为从两人从对国库伸手那一刻起,就已经说不上是士大夫了。
就算可耻,那也是他们自取其辱,而且如果以叛国投敌罪论,怕两人免不了一剐。
于是吕公著独自向高滔滔求请,请求高滔滔宽容一二。
高滔滔回答这才刚刚重申了大理寺法令,皇室除了特赦之外,最好不要干涉法司,司空是要放权让皇室可以介入司法审讯的过程吗?
吕公著顿时无语了。
然而三人的罪名轻重不一,大理寺最终判定黄图禄叛国投敌罪名不成立,只以监守自盗论罪,刺配新宋;华中佑同样如此,因此也罪不至死,同样刺配沙门岛;史文韬通敌罪名成立,斩立决。
吕公著拿着判决书,在都省对着三省官员痛哭流涕:“耻辱!奇耻大辱!当朝三品五品黥配海岛!老夫宁愿亲自动手斩杀几个畜生于阙下!亦不愿让他们污毁士大夫这三个字!”
苏油一边宽慰吕公著,一边命中书下敕,要求在邸报中声明三人罪状,让大家深刻吸取三人的教训,引以为戒。
并且明言,朝廷设立检察司,就是为了防止官员们胡乱伸手,今后此类检察,将会成为常态,一经发现,绝不姑息。
大宋官场一时风气大肃,其中尤以河北四路为最。
其余三路常平仓手脚其实也不是太干净,好在九月粮食下来了,各级官员赶紧填完亏空,抹干净手尾,等待吕陶、毕仲游、刘正夫过来纠核,大家一起痛斥腐败分子。
毕仲游破此大案,声名鹊起,一下子超过了兄长,被朝廷火线提拔为四路都巡检使。
这位可是拯救了老韩家的大恩人,虽然三个犯赃的官员都是从韩家出去的,可是经过严密调查,愣是跟老韩家没有一点利害干系。
毕仲游也“如实”上报案情,证明韩缜对此事毫不知情,也没有收过三人一丝一毫的好处。
因此朝廷只降薄责,没有追究韩家。
事后韩缜想要重谢毕仲游,却发现毕仲游早就提防此节,已经先于吕陶和刘正夫,悄悄离开了河东路。
太原铜器名天下,毕仲游独不市一物;又惧人以为矫也,且行,买二茶匕而去。
韩缜闻而叹曰:“如公叔,可谓真清矣。”
……
整肃河北官场本来该是沈括的事情,不过沈括是新党出身,在河北旧党主场有些耍不开,现在朝廷派遣干将帮他打理好了官场,剩下的事情以沈括的能力就毫无压力了。
不过那边开了个好局,赵煦却又给苏油带来了小麻烦。
庚午,范祖禹赴讲会,发现赵煦不在,退下来径赴都堂:“上不御殿,知否?”
苏油讶然:“不知。”
叫人来一打听,却是说赵煦身体不舒服,两天没有出现了。
范祖禹便责怪苏油:“二圣临朝,上不御殿,太皇太后不当独坐。且人主有疾而宰相不知,可乎?”
苏油只好认错,赶紧去找高滔滔问明情况。
结果高滔滔不但不给答案,反而让苏油请石薇入内,把苏油吓了个半死。
等到石薇回来,苏油忐忑地问明情况,结果却叫人哭笑不得。
原来是赵煦屁股上长了个疮,少年郎觉得羞耻,就隐瞒了身体情况,结果那疮拖延了治疗,变得有些严重了。
高滔滔吓坏了,赵煦打死不让太医局的人看视,高滔滔又对御药局的郎官们不太放心,最后宣石薇入内。
石薇之前就是赵煦的体育教练和保健医生,赵煦即位后才交卸了差遣,压根才不惯着这小屁孩,冷冰冰看着赵煦:“平常时节陛下是陛下,然而问诊之时就只有医家与病患,是陛下你自己脱还是我帮你脱?”
赵煦童鞋表示情绪很稳定,不劳仙卿动手,自己脱。
结果就是赵煦童鞋长了一个坐疮,都有脓了。
石薇又好气又好笑,告诉赵煦这点小病本来不麻烦,不过要是放到二十年前,这样拖延最后可能会得败血症,那真会送了命的。
给他用了针,去了脓,又用双氧水清洗了伤口,上了清凉的药膏,嘱咐他冰敷,又开了点清热败火的药剂。
不过两日,赵煦的屁股基本没事儿了,石薇给他复检的时候,告诉赵煦:“天子康健事关天下安危,不可不慎重,陛下今后但有小恙,亦需尽言,千万不能遮掩。”
然后又送上孙思邈的《大医精诚》一篇给赵煦看:“此医者之心,陛下看过之后,就会明白有时候是自己想太多了,讳疾忌医,智者所不取。”
赵煦觉得有些委屈:“那些人我信不过。”
说完又道:“可我信得过仙卿,以后再有类似的事情,便请仙卿前来诊治。仙卿万莫以为我无礼。我很尊重仙卿和司徒的。”
石薇笑道:“陛下这年岁,便能为别人考虑这么多,真是难得。那我们便如此约定好了?”
赵煦点头:“嗯!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第一千五百五十七章 东胜祖地
翼日,以经筵讲毕《论语》,赐辅臣及讲官宴。
吕公著问疾,赵煦表示就是暑热过头,喝了两天凉茶已经没事儿了。
吕公著这才放心,说道:“蒙太皇太后宣谕:‘皇帝好学,在宫中别无所为,惟是留心典籍。’天下幸甚!”
“臣辄于闲暇,从《尚书》、《论语》、《孝经》中节取要语共一百段进呈,庶便于省览。”
赵煦都傻了,早知道我就说还没好完,你们到底有没有人性?!
吕公著赶紧递上甜枣:“十五日蒙太后内出御书唐贤律诗,分赐臣等,吾观陛下书法已然大进,亦倍感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