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我的!”阿骨打从鞍旁取下大弓,又一脸肉痛地抽出一支粉色箭羽的重箭,满引如怀中抱月,接着释放弓弦。
“嗡——”弓弦发出巨大的切割空气的声响,一点流星从辽军阵营帅旗之处高高飞起,然后向着嘉钦城头落下。
城头上的嘉钦头人正在号呼酣战,身边已经劈翻了四五个皮室武士,就在他刚刚又劈翻一名武士的时候,一支从天而降的重箭,狠狠地扎进他的右颈窝,再从左背冒出了箭尖!
壮士的动作猛然停顿了,艰难地看向这边,似乎要见识一下辽营里这名高手的模样,然后才不甘地扑倒在地。
“好!”赵孝奕看得血脉贲张:“阿骨打,好神射!”
“阿骨打!阿骨打!阿骨打!”辽人崇尚勇武,被这近两百步的神射激发起了崇拜之情,不由得高呼起神箭手的名字。
城头上的皮室军更是被这一箭彻底激发起了烈性,转眼冲上城头。
等到中军移到嘉钦城下时,战局已然大定。
黑色皮甲的宫帐武士在城头和城门举着武器欢呼,迎接耶律延禧入城。
城中四处都是血污,游牧民族战法残酷,鞑靼人不如汉人那般有价值,还可以赶到头下军州去种地,基本上凡是敢于固城自守的抵抗力量,城破之后就是丁壮屠戮,女人散与战士,小孩子养成奴隶。
不少半大孩子被拖到大车边上,凡是高过大车车轮的,紧跟着就是一刀。
俘虏也凶悍,似乎早就知道这是铁律,没有抱着活命的心思,用鞑靼语呼喝痛骂,不过不是对耶律延禧,而是对耶律延禧身侧以为面色阴沉的鞑靼人。
赵孝奕落在后面,小声问王经:“相公,这是咋回事儿?”
王经看着前面戴着鞑靼大皮帽子的身影冷笑:“嘉钦部也是准部的一个小部落,如果这一战是玛古苏打的,那他就是一统准部的第一人,在部族中的声望会更加崇高。”
“但是我大辽会容他得逞?因此最后一战燕王亲自动手,那些鞑靼人现在在痛骂玛古苏是叛贼,引外族人屠灭自己人,不是英雄好汉。”
赵孝奕有些明白辽国北面这些游牧民族的生态跟作风了,那就是一族人你打我我打你都是常态,最终能够打赢的还是大英雄。
但是如果引外族相帮,就算获胜都不是好汉,就如女直部的劾里钵,因为投辽造成生女直内部叛乱迭起,最后还是靠着对抗辽人,争取到权益,最终才重新收获了生女直内部的人心。
赵孝奕问道:“听说鞑靼人有个风俗,如果不是战时,即便是与仇家相遇,都可以放心投宿,主人照样会献上酒肉,而客人也会饮食无疑?”
王经点头:“是,这是草原上的规矩,如果这最后的规矩都要破坏,那草原就真成了阿鼻地狱了……”
赵孝奕笑道:“不意晋羊叔子之风,能够复见于漠北,当真成了礼失求诸野了。”
王经看着一地尸首,摇头道:“这种话,跟高过车轮的嘉钦部男丁,可说不着。”
就在这时,却见玛古苏一声暴喝,将头上皮帽子一揭,拔出弯刀对准阿骨打,叽里咕噜地怒吼起来。
“这又是在闹哪样?”在皇位继承人面前说拔刀就拔刀,赵孝奕也不禁感到蛮夷当真是太不通礼仪了,一边问王经,一边悄悄将右手伸入锦袍之内。
耶律延禧将手一挥,武士们立即将玛古苏围了起来,将手里的长矛对准了他。
外围玛古苏的准部手下一见,也不由得鼓噪了起来。
王经冷笑道:“俘虏们骂他不是好汉,说头人不是他杀的,他们永远不服,哪怕去了长生天那里,都要控诉。”
“所以玛古苏提出和阿骨打决斗,阿骨打杀了嘉钦头人答古,只要玛古苏赢了阿骨打,嘉钦部和准部自然无人不服。”
赵孝奕看着耶律延禧,将手臂又拿了出来:“那这场决斗就打不起来哩。”
王经笑道:“那是自然。”
果然就见耶律延禧对着玛古苏怒斥了几句,玛古苏面露惧色,然而还是还了句嘴。
耶律延禧脸现怒色,然而还是忍耐住了,转头对阿骨打说了几句,阿骨打大声申辩,却被身边的劾里钵劈手夺过宝弓,将之献给了耶律延禧。
耶律延禧这才开心起来,又对劾里钵与阿骨打抚慰了几句,纵马向城内奔去。
王经说道:“玛古苏说阿骨打是倚仗了器械之利,燕王便收了阿骨打器械。”
赵孝奕不禁微微皱了一下眉头:“这怕是不妥吧啊?”
王经说道:“生女直近年来渐渐跋扈,他们是忘了当年被打女直时候的日子了,燕王敲打敲打他们,也是为了他们好。”
赵孝奕点点头,不再多话。
打下一个城,战利品得到不少,耶律延禧倒是分毫不取,尽数分给了作战有功的战士,这一点比他老爹强了不少。
不过在分配利益的时候又起了一番搅扰,准部人马大为不悦。
玛古苏费尽心力将准部的反对者逼迫到了这里,准备最后一鼓而下,城中那些东西都是其反对者多年的积蓄,本来都是准部的财物。
结果最后辽人打下城池,等于是将准部多年的积蓄一把抢了近半。
准部没有参与最后一战,虽然耶律延禧也分了一些缴获给他们,但是数量相当少。
还有一个矛盾,是给阿骨打的缴获,阿骨打那一箭的功劳谁都清楚,辽军将士佩服,不过当牛羊马群赶到女直人面前的时候,准部终于鼓噪了起来。
耶律延禧这才笑了,将阿骨打和玛古苏召至跟前,对玛古苏说道:“现在我将阿骨打的宝弓重新发还给他,让他将战利品让给你们,你们有意见吗?”
玛古苏顿时脸臊得通红,想说不要又没那底气,只好讪讪地道:“那我给阿骨打兄弟道歉!”
耶律延禧将宝弓交给阿骨打:“英雄的武器,就好像雄鹰的爪牙,没有它们,还如何捕猎豺狼?”
第一千五百七十三章 范镇
阿骨打欣喜莫名,没有想到自己的兴州宝弓入了辽人手里还有回来的时候,赶紧接过,对耶律延禧大为奉承。
赵孝奕不禁好笑,张节度说女直人性子憨直,看来是有些道理。
一段风波就此过去,耶律延禧作为十四岁的燕王,带兵“平定”了准部,屠灭嘉钦城,诛杀了作乱的猛人答古,辽朝上下皆称颂耶律延禧有明君之相。
但是真实情况如何赵孝奕看得清楚,一个小小的土城辽人费尽心力都攻不下来,当年辽朝太祖太宗起兵朔野,鼓行皞外,席卷河朔,树晋植汉风采,那是看不到了。
耶律延禧的汉学学问还是不错的,没事儿喜欢召赵孝奕饮酒吟诗,连绘画水平也在水准之上,对风流倜傥的赵孝奕也颇为喜欢。
赵孝奕此番不光带来了卤簿仪仗,还有美酒、名茶、各种香料,还给耶律延禧带来一份礼物,大宋司徒为自己小皇帝编纂的《厨经》。
此番赵孝奕的人设就是有钱,懂享受,通礼制的凤子龙孙,除了指导耶律延禧排练卤簿仪仗,剩下的就是教他怎么吃喝玩乐。
一副扑克牌赌具,都能让耶律延禧倍感新奇,赵孝奕作庄,日日在营中开赌局,让各路头人将领到帐下饮酒呼号聚博为戏。
见到部下输钱时候的恼怒咆哮,耶律延禧乐得哈哈大笑。
宋人的音乐,熏香,尤其是据说司徒创制的那些菜品,更是让耶律延禧难以拒绝。
一道油炸华子鱼在辽国都是极品的美味,等到赵孝奕的厨子利用辽国的物产,弄出松仁面包、奶油蛋糕、烤松鸡、铁板炙羊、还有爆炒快溜的一系列荤素,最厉害是热辣香腾的火锅之后,赵孝奕在耶律延禧的心中,简直就成了铁哥们儿。
当然给赵孝奕的回报也挺丰厚的,听说大宋驸马王师约海东青颇为厉害,耶律延禧直接将自己的海东青匀给了赵孝奕一头,还特意组织了一场围猎,展示自己驯养的宝贝是多么的神骏。
雪原之上,辽人放鹰逐猎,女直人刺虎博熊,赵孝奕给耶律延禧还带来了一样好东西——冰湖下所用的全套拖网设备。
这套设备在宋人带来的工匠操作下试验了一次,没有将九十六块网全部用完,仅用了十块,一网就打到了上万斤鱼,惊得所有人目瞪口呆。
还未走到上京,耶律洪基诏旨下来,以平准部之功,封耶律延禧为天下兵马大元帅。
……
闰月,癸卯朔,颁《元祐敕令格式》,朝廷定出了公文标准。
甲辰,银青光禄大夫致仕蜀郡公范镇,定铸律度量、钟磬等,并书及图法上进。
帝及太皇太后御延和殿,诏辅臣同阅视,赐诏嘉奖,下之太常,令三省侍从台阁之臣皆往观焉。
乐奏三日而范镇卒,谥忠文。
范镇和王珪是老乡,华阳人。
如果说王珪这个华阳人,是苏家人仕途上的阻碍的话,那范镇这个华阳人,可就一直是苏家的大恩人了。
范镇是有宋一朝,巴蜀文坛的先锋前辈。
宋仁宗天圣三年,成都知府薛奎偶遇十八岁的范镇,接谈之间惊绝其才:“此乃庙堂之人也!”
遂聘至官舍为子弟讲学授课,范镇穿着朴素,夹着个白布包独自进出,既不乘车坐轿,亦不许迎送,一年多过去了,守门人只知道这穷酸每日来府上打秋风,不知道他是府台上宾。
薛奎还朝的时候,便带着范镇入京,赋诗论文,立即蜚声京华。
士林评价其如司马相如、陈子昂,一出剑门,即表仪一代,领袖百家。
当时京中还有宋庠宋祁兄弟,皆以文扬名,至观范镇文章,自叹弗如,与之定为布衣之交。
相比苏洵出蜀,范镇这牌面,才是真真的名动四海,身价立昂。
而比老堂兄更厉害的是,才子也的确也没有辜负所有人的期许,宝元元年,范镇举进士第一。
故事,进士第一名在唱名时,当首先出列,欢欣雀跃,自陈状元,以夸荣显。
而范镇却认为此举“有煞风仪”,在朝廷唱名时大礼上,竟然坚决不出!因此虽是堂堂状元,却仅得授新安主簿。
不过名声由此刷满,不过数年间,继升东监直讲、知谏院、翰林学士,与欧阳修、宋祁共修《新唐书》,成为史学大佬,与司马光成了亲密战友。
其后请仁宗立太子,前后上书十几道;宋神宗想任司马光枢密副使,王安石任宰相是,范镇连上五道奏章,明确反对变法。
反对李定任命时,还和苏颂一起罢官。
罢官后,范镇乐得玩起老本行,除了历史,音乐是他另一个研究方向。
致仕之后,更是潜心于此,有了苏油提供的商周古代乐器,范镇终于制定出了准确的黍尺,并且研发出多项基于物理学发现的音乐工具,如律尺,龠名、升斗、豆区、躏斛等,最后定准黄钟。
苏油的十二平均律其实只解决了音律的升降问题,其后和司马光一起,根据周代太簇之钟推算黄钟,算是一项可喜的进展。
而随着商周考古不断地取得新发现,各种古代乐器的不断出土,范镇经过对比,发现因为周人的铸造技术不够精密,之前靠太簇孤钟确立的黄钟律,其实也有些偏高了。
经过重新考证和计算,范镇在临终之前,终于完成了这项大业,定出了华夏最正统的“黄钟大吕”,临终叹息道:“此去必屈司马十二于地下也。”
范镇与司马光两人,从年轻时就是好朋友。
司马光的夫人是原礼部尚书张存的三女。婚后司马光常常不进卧室休息,独身在书房里过夜,头枕警枕睡觉。
范镇上门来访,夫人便告状,说司马君实丢自己独守空房。
两人的关系,好到夫人都敢投诉自家夫君不跟自己同房的程度。
两人议论如出一口,而且约定生则之为作传,死则之为作铭。
后来两人也都实现了自己的诺言,司马光生前为范镇作铭,范镇为司马光死后作传。
但是在学术方面,两人却从来都是据理力争丝毫不让。
关于朝廷乐律度尺的法令,范镇和司马光反复讨论诘难,光书信往返就达数万言,从在秘阁和台谏任职时,一直争到了司马光去世。
遇到有意见不同的时候,两人就靠下棋来决胜负,司马光一把也没有赢过。
司马光留守在西京洛阳的时候。范镇去看他,只带了自己的后辈范祖禹,去帮司马光修《资治通鉴》;带了《布衾铭》,司马光告诉司马康自己死后就盖这个;还带了八篇乐论,大家继续抬杠。
那一次独乐园会,是苏油第一次见到这位老人,但是范镇对苏家的大恩,早起于苏轼苏辙考礼部试的时候,当时录取二苏的阅卷官,就是范镇、欧阳修、梅尧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