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三也没有推辞,躬身道:“谢相爷抬举。”
王经说道:“你妻儿都在宋国,我也不为难你。其实我也知道,南部诸州商号、货行、钱庄、工坊里边,多的是你们这样的人。”
马三说道:“其实宋国对我们这些老人,也没那么忌惮,节度说要回宋国随时都可以回,他现在也不差我们这几号人。”
“是我自己想要留下来,不过不是为宋国做事,而是……想为老家做点事。”
“我就常常想着,要是老家益州,也能跟我妻儿所在的宋国莫州一样,亩收三石半,十五税一,孙儿能够识文断字,新妇每年能够在茶市上买几匹布,做几身衣服,家中过年还能杀两头肥猪,才是真正的过日子啊……”
王经端着茶碗出了会儿神:“无怪你们心向宋朝。四十三节度说得不差,赏饭的,才是大爷啊……”
绍圣二年三月,王经一道弹章,震惊了整个辽国政坛。
三司使萧托辉,矫诏欺哄东京武鑫军制置使萧禄贵,搜检丞相府,密遣卫士杀死相府管家李后行,丧心狂悖,言语难加。
事情的起因,是清点东京府库时,萧托辉发现了大量官员借贷亏空,企图捏造南院宰相王经贪腐的证据,收买了管家李后行,察之王经出入书房密室,里边有几本书录和数字,造衅闯入王府,先命军士杀了管家灭口,然后打开密室取出书册。
结果那些书册只是王经收集的药方,因为方药之后记录有多少钱多少钱,李后行只认识数字,以为那些是王经的密账,导致了这次事端。
本来王经已经被萧托辉调出东京,结果在辽河边上,王经想起浮桥一事需要与三司商议,又回到东京,刚好撞破此事。
事后王经让萧托辉自己交出金牌,下狱待堪;自己也闭门待罪,请耶律延禧遣大理寺前来调查。
但是这场变故引发了南部诸州的巨大恐慌。
首先影响到的,就是官场。
第一千七百七十七章 不答应
无数早已对萧托辉恨之入骨的官员们纷纷跟进,他们的话可就没有王经这样客气了,当年大宋保守派怎么骂王安石的,现在辽国官吏差不多就怎么骂萧托辉的。
紧跟着受到打击的就是鹰券和债券。
在女直和辽国发生战争后,鹞鹰的稀缺就成了可期的必然,这个故事带来的就是鹰券的一波狂拉,极品十三黄鹰券的价格从五千贯一路飙升,最终竟然突破了一万贯,到达了一万三千贯一头的顶点。
无数手持鹰券的大户还没有来得及从迷梦当中笑醒,却突然发现,市场上待售的鹰券越来越多了。
赵仲迁出手极准,利用倒仓在女直和辽国的战争期间哄抬鹰券价格,然后将手里的鹰券全部清仓。
不到一个月,十三黄鹰券的价格掉头如飞瀑一般暴跌,从一万三千贯跌落到两千贯,而且颓势依旧不减。
直到现在,人们才发现,鹞鹰这玩意儿说到底就一玩物,就是一种可有可无的东西。
直到现在,人们才发现很多鹰券其实连鹰都没有,乃是从猎户手里预定的“期货”,最久的甚至排到了五年之后。
这种明显大于市场需求的乱象,之前价格高企,必定有人在底下托底,只不过到现在,那只手突然抽走了而已。
不少辽东的富豪,一夜之间沦为乞丐,投河的,上吊的,阖家服毒自尽的,一时间遍及南部。
这场动荡在南部诸州影响扩散的程度与速度非常剧烈和快速,紧接着,百姓们发现市场上的舶来钱越来越少,绢钞越来越多,物价一日三涨!
储户们开始涌向各处钱庄,取出存款,兑换成自己能够找寻到的舶来钱、绢帛、粮食、盐、希望能够让自己的资产保值。
到最后就连粗陶麻布这些不值钱的东西,都成了抢购的稀缺商品。
不少钱庄开始面临倒闭之危,纷纷向通锦钱庄求助。
要命的是,辽国接下来即将进入青黄不接的季节,粮食又开始出现短缺。
往年这个时候的粮价,本来就要上涨,在大家不缺绢钞,全民抢购的风潮之下,粮价首先飙升,很快涨到一石五贯绢钞的高价!
恐慌开始蔓延,商贾们都在惜售,农村好些,州府市镇开始出现抢劫、杀人、打家劫舍的情形。
不少正直的官员想要出面制止这样的行为,要求平抑粮价,然而引发的却是更加剧烈的经济动荡和抢购风潮。
南部诸州,市井萧条如鬼蜮,城乡百姓人人自危,甚至持械自斗,市舶司货品除粮食以外,堆积如山无法转运,而有钱人不惜万金,只求一席船位,携带阖家老幼奔赴獐子岛避难。
弹章谏议,如雪片一般飞向上京,萧托辉无疑成了这场巨变的罪魁祸首,官员们要求王经视事的呼声越发高涨。
北府宰相萧托卜嘉、北院参知政事王师儒、尚书右仆射耶律慎嘉努、南院参政牛温舒联袂叩阙,要求大理寺从速结案,要求耶律延禧下诏王经,复出视事。
王师儒在弹章中痛斥了萧托辉大逆矫诏、越权乱法、诋毁重臣、欺凌同列、扰乱天下五项大罪,要求朝廷严惩。
牛温舒更是在奏章中详细记录了南部诸州的惨况,最终喊出“王公不出,奈苍生何”!
四月,壬申,金山防御使额特勒上奏,鞑靼大举犯境!
耶律延禧这才发现,南部诸州官吏们都在自救,政令不一如同散沙,应当解送上京的军粮都没有送到!
这下耶律延禧真的慌乱了,连续下了几道诏书。
加王经太师,命其立刻复出视事,全权负责东京和南院事务;
令北院宰相萧托卜嘉全权负责上京和北院事务,亲自坐镇大理寺,从速了结萧托辉案。
命耶律慎嘉努筹措长春军粮,自己则同耶律大悲努一起,带着殿前军、宫室皮帐军、奚军、汉军,赶赴金山战场。
王经收到诏书却没有立即复出,而是又上了一道奏章。
第二封奏章里,王经说明了南院诸州的实际情况,声明了这几年国用的消耗和自己筹措的艰难,详细论述了官员们亏空的情形,并且告诉耶律延禧,南部诸州这几年负担沉重,民力耗竭,于今要平息动荡,只能允许官员们用铁厂债券入库抵账,以平息债券挤兑风潮;
铸造铁钱兑换绢钞,同时加大与宋朝的贸易规模,使货币重新具有信用价值,且使货币流通量与货物流通量向匹配,以抑制绢钞贬值物价飞腾;
同时要严厉打击粮食囤积的行为,朝廷开仓放粮,务必坚持到九月秋收。
全面开放如东珠、药材、兽皮、良马、钢铁、矿砂等一应禁榷物资,许与宋朝自由贸易,紧急交换粮食。
如不答应这几条,那即便是自己复出,也没有任何办法。
这道奏章的干系实在是重大,耶律延禧只得命耶律大悲努携大军前往金山,自己则折返上京,召集群臣议论。
应当说王经的奏章是实事求是的,尤其是关于债券长期兑付和集中兑付之间的转换,让朝臣们明白了萧托辉空有干能之名,但是也就仅仅能够搞点牧场良田。
在金融一道上,萧托辉完全就是一个空想家,一个彻头彻尾的棒槌!
这就是一场人祸!
耶律延禧展示了一个政治家的冷酷与铁血。
壬寅,大理寺快速走完流程,以萧托辉矫诏大逆,满门抄斩。
萧托辉是辽朝宰相辖达六世孙,临死前所上遗表,依旧提醒耶律延禧留意朝中奸臣,点出了皇太叔、王经、萧奉先、阿苏四个名字。
当年耶律洪基亲征之前,安排阿苏主枢密,额特勒主前方军事,群臣皆以为妥帖,独萧托辉不言。
耶律洪基当时问曰:“何不言?”
萧托辉说道:“额特勒懦而败事;阿苏有才而贪,将为祸基。不得已而用,败事犹胜祸基。”
耶律洪基也曾感慨:“托辉,虽魏征不能过也,但恨朕不能及唐太宗尔。”
然而与之前被贬为庶人那次不同,之前萧托辉是众人眼中的大贤,今天竟然成了人人喊打的巨奸。
要按照王经的办法,国库依旧还得空虚三年,好在铁钱换绢钞这个主意不错,如今的绢钞几乎一文不值,朝廷许以一定的汇率兑换,不但能够控制物价,平息争议,老百姓被朝廷凶猛搜刮一轮的同时,还得对朝廷感恩戴德。
不过这些都太缓慢,真正能够立竿见影的措施,估计还是放开贸易的口子,找宋朝老大哥救助。
……
收到辽国的国书,宋朝朝堂一片沸然。
长脸啊,太长脸了!
辽朝全面开放沿海州郡,取消一切禁榷,请求宋朝大量输送粮食,以大宋富余的物资,换取辽国的宝贵资源。
铁钱换绢钞,在辽国军事吃紧的时候,急需钢铁的时候,无疑就是司徒说过的那种,在两个烂选择里边,挑一个相对不那么烂的出来。
辽国的矿砂出口,让大宋将便宜占大了!
如今用作硝化炸药缓释剂、塑形剂的重要成分——硅藻土,大宋的主要产地在蜀中、广东,运输成本极高。
而辽国的故参知政事陈义家族,现在就是硅藻土的主要出口商,辽东半岛的硅藻土品质极高,运输成本又低,是大宋一直希望大量进口的物资。
辽国现在放开这个口子,可以敞开了供应。
不说这些,光是囤积在辽国市舶司的那些宋国奢侈品,一日一跌。
哪怕大宋再用粮食将之重新换回来,都能赚!
这尼玛天理何在?!
关键是辽国这一回的态度,简直能够用奴颜婢膝来形容,更让大宋君臣感到舒适。
蔡京眉飞色舞地在两府集议上宣读了辽朝的国书,准备鼓动两府同意这个方案。
然而苏油的电报很快就打到了汴京城,他的建议是——不答应。
群臣都要抓狂了,不答应?
这么好的大好事儿,为什么不答应?
很快,苏油第二封电报到了,详细地论述了不答应的理由。
你们傻啊?这种时候,我大宋应该漫天要价啊,凭什么辽人一开口我们就答应?这明显还没逼到他们的底线啊!
朝廷应当立即派遣官员,与辽人谈判。
我的建议是,大宋原则上可以同意这些条款,甚至还可以直接给个一两百万贯的“无偿”援助,但是,必须带上几个附加条件!
其一,辽国需归还历年来无理侵占的大宋领土,尤其是安石相公时期割让的那七百里边境。
两国国境线,必须恢复到熙宁以前!
同时,太行山飞狐口一带,瀛阳、飞狐、弥勒三寨,辽国得割让给大宋!
其二,黄河套内领土,全部归宋,辽国在那里的河清、金肃、宁边三个军州,全部移交给宋国!
宋辽边境,从包图城到朔州一段,双方以黄河作为新的国界!
其三,以上只是解决部分历史遗留问题,满足宋国这两条之后,宋国愿意支付辽国五十万贯钱帛,同意提供经济援助,以此交换辽国在鸭绿江沿岸的保州、定州、来远、桓州、渌州的主权!
第一千七百七十八章 少给脸不要脸
苏油的建议,辽人知晓后会是什么反应尚不知晓,但是先就已经将本国君臣雷得人仰马翻。
司徒年纪越来越大,胃口似乎也来越好啊——这几个条件,简直就是汪汪汪,一口一口咬到了辽人的骨子里。
群臣纷纷摇头,要辽国答应这样苛刻的条件是不可能的,任谁来一看,都知道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