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八百一十八章 职责
漏勺躬身道:“山海走廊五城,锦州已在我手,再得润州,就占据首尾。其内部迁、来、隰、严四州,已成瓮鳖之势。”
“严州兴城的觉华岛,乃辽东第一大岛,除了冬日最冷一月有冰道与陆地相通外,平日里为海水所隔。”
“那里更靠近北方,可以替北廷节省三百里转运的路途,之后货品从严州转隰州运中京,会再节省两百里;走利州、建州、兴中府去上京,又要替北廷节省四百里。”
“为了更好地帮助辽国,臣以为大宋可以多承担一点运输的义务,将市舶司设立在觉华岛上。”
“一来物资存储在海岛上,不怕陆上来敌的袭扰;二来转运大基地将北移到隰州,远离榆关,更加安全;三来减少陆程,可以替辽国大大减省转输之费。”
“当然,为了有力保障隰、来,迁州增派驻军,是理所必行的。如果辽人觉得不划算,那大宋还可以答应援助辽国,扩建隰潭间的道路,以保障物资畅通。”
山海走廊,是从西南到东北,沿海滨而进的一条狭窄而平坦的走廊,整个走廊上,只有中部的隰州,有一条与走廊方向垂直的小河,从西北方向流过来入海。
这条河叫六股河,沿着河谷朝西北前进,翻过建昌岭,就能抵达潭州。
潭州已经地处大凌河流域,之后道路就好走了,可以沿着大凌河谷前进,往西北是榆州、大定府,往东北是建州、兴中府。
漏勺的意思,就是帮助辽国将建昌岭通道开辟拓宽,以方便物流运输,并以此为代价,交换迁州驻军权。
殿里所有人都是面面相觑,如此一来,大宋不但能够扼控辽国中京道山海走廊的南北两端,还在中部也布置下重要的一子,还能够打通从那里前往中京大定府的通途。
当然,如果人家辽人的兵马强大,照样可以沿着这条路从中京打到隰州来,可问题是,大宋不会傻到将物资堆到隰州,而是将之存放到觉华岛上。
只需要部署几艘战舰,大宋就足以保底不输,连偷袭的机会都不给辽人。
章楶就不禁腹诽,司徒老是称呼老子章黑心,看看你自家老二这心肠,不比老章我还要黑?!
这枚毒饵,啊不,如此合理可行,关怀体贴的方案,北廷那帮穷逼,他们现在能够拒绝吗?!
章惇不禁笑了:“原来舍人已有成计,看来判鸿胪寺这个差遣,对舍人来说,还是过于轻松啊……”
……
绍圣二年十月,北方下起了一场大雪。
永和宫偏殿内,改造的地龙通过温暖的热气将地面烘热,让室内温暖如春。
偏殿隔成两间,扁罐正在外间给耶律崇仁讲故事,而文妃在内间,手里拿着一侧《伦理训类》,在认真阅读。
“……文潞公取来水,将之灌入树洞,小球终于从树洞里浮了上来,小伙伴们开心地拿到球,又能够一起愉快地玩耍了。”
扁罐在读的是一本彩色绘本,上边是图画,一边是文字,这故事是一套,叫做《历代神童故事集》。
文彦博,九十多了,至今还在待机的当朝人物,也是故事上的最后一个人。
耶律崇仁将书册接过放好:“谢谢师傅。”
扁罐从包包里摸出一个小球:“崇仁是爱学习的好孩子,这个是今天的奖励。”
耶律崇仁高兴地接过:“这是文潞公玩过的球吗?”
扁罐笑道:“这个可比文潞公玩过的球更好。你到对面去站好,我们一起玩。”
一大一小便在房间两头开始用脚传球,文妃在内殿听见耶律崇仁开心的笑声,将书放下:“崇仁,王傅有诸多军国大事要处理,你可不要太贪玩,耽误王傅的时间。”
扁罐看了看殿内的座钟:“还有几分钟,没关系的。”
文妃隔着帘幕:“王傅,其实,我也有事请教。”
扁罐这才将球拾起来,交给崇仁让他自己去玩,躬身道:“娘娘言重了,不知娘娘有何询问?”
文妃说道:“辽国崇佛,多言因果性命,宋国崇儒,多言孝悌忠信。”
“《伦理》以孝为众善之始,以亲亲为起点,之后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对于性命之因却无深究。”
“如此一来,不是佛学比儒学,要更加究竟人性之本原?而以司徒之渊智,又为何只以‘识伦理’为起点,而不深究性命呢?”
扁罐说道:“回娘娘,父亲以为,人的身上,有多重属性。”
“一个人饥知食,寒知衣,这个属性,叫做本能属性,也就是生理;一个人知闻有思,美恶有辩,这是认知属性,也就是心理;至于行忠信孝悌,亲父母,交友朋,使人情而往来,这就是伦理。”
“人所构成的群体,父亲以‘社会’喻之。社会之上,各家为庆贺丰收,齐心合力,各施其责,细观则有法则所依,各领分事。他们都是‘社会之人’。”
“研究解决生理问题的人,叫医家;研究解决心理问题的人,叫僧道;而儒家,其重点不在前两样上,更加注重于人和人共处关系的问题,也就是社会问题。”
“一个人刚出生的时候,与他存在最直接关系的人,就是他的父母,故儒家以‘亲亲’为研究人与人关系的起点,是有它的道理的。”
“当然,这是最早的儒家,经过千年发展,从两晋奢言性命玄学,到今日洛学元气之论,已然超越了‘亲亲’这个初儒的研究起点。”
“这是个好现象,但是有一个前提,就是要清楚把握大量和少量的区别,以及主要和次要的区别。”
“这就涉及到另一个理学的名词了,矛盾。”
“矛盾就是事物在发展变化的过程中,相冲突相对立,同时还能相转化的两面,类似太极的阴阳。”
“一个社会在发展的过程中,充斥无数大大小小的矛盾,比如你想要请歌吹班子,我想要请说书班子,你想要吃甜,我想要吃咸,这是无法避免的。”
“如何在这么多矛盾共存的情况下,还能让这个社会办得成,办得好,这就是儒家想要解决的问题。”
“这就需要在这诸多矛盾当中,分辨出什么是主要的,急需解决的矛盾,什么是次要的,可以暂缓的矛盾。”
“一个个体的生理、心理,所影响的是他个人;而伦理是人和人的关系,因此影响的会是一群人。”
“解决了一个伦理问题,就解决了一群人的问题。因此父亲认为,从这方面来讲,伦理之学,其重要性要超过性命之学。”
“性命之学不是不好,不重要,但是它应该是在解决社会普遍问题之后;制定好社会法则之后;发展完备伦理之学之后;让人知道如何与他人共处于世之后;保证家庭和谐,国家繁荣,天下太平之后——的锦上添花。”
“因此性命之学,应该由学者们去重视和研究的问题;伦理问题,应该是当政者要重视和研究的问题。”
“每一个人,都会因他们社会职责的不同,而关注和解决不同的问题。”
“君王、宰执、官员,管理国家是他们的责任,因此他们理应关心和学习《伦理》;”
“而通透性命之学,追究生命和人性的本原,那是属于学者们的研究范畴。”
“对于施政者来说,研究性命,只能算作兴趣调剂,要是当做主业孜孜不倦地深入研究,浪费过多的精力甚至国家资源,那这个国家,就危乎殆也!”
“出于这样的目的,父亲的《伦理》,只以‘亲亲’为起点,只为解决’社会问题‘而设,因为他非常清楚,自己的职责,到底是什么。”
第一千八百一十九章 械斗
扁罐继续说道:“当然,关心社会问题的,也不仅仅只有儒家,墨家、道家和法家,也是重要的分支。”
“但是道家的追求,是将社会人,还原成个体人,在社会发展到人与人关系非常繁复的今天,已经成了个人的追求,它本身就是和社会相疏离的。”
“而墨家却过于理想化,对人的道德素质要求太高。”
“非社会上人人皆是墨家,则不能产生墨家所想要达致的社会。因此其本身就是无法运用于广泛实践的——‘悖论’。”
“而父亲对于儒和法的理解,更多的将儒看做理念,而以法看做手段。”
“以仁义礼智信为理念,去制定出具体可施的法令,两者相辅相成,不可偏废。再以之栩赞君王,监督官吏,管理政府,治育百姓,引导风气,就可得上治了。”
“至于穷究性命,是因小失大;妄追三代,是好高骛远。理学是经世致用之学,讲求实际,故而没有取用。”
“这些都是理学的纲领,至于详细的学问,那就不是外臣一时半会儿能够说得清道得完的了。”
文妃不由得大为叹服,也解决了自己心头的诸多疑问:“若非上国皇后指点,哀家几乎错失大贤!先生文武兼姿,岂是千里之才!”
扁罐躬身道:“这些都是父亲耳提面命,非外臣所思所得,要说大才,父亲大人才是高山仰止。”
“不过外臣要给娘娘道喜,我朝陛下为了让晋王有更好的学习条件,慨赠晋王五十八万贯绢钞,皇后娘娘又让慈善基金划拨了十二万贯,凑足了七十万贯,专门为辽东兴建学校。今后这些内容,在学校里都能够学到。”
文妃不禁激动地站起身来:“这……辽东合道,感激贵朝大恩。”
扁罐说道:“绢钞经过几次大贬值,如今已然只有宝钞的一半,其实就是三十五万贯舶来钱。”
“现在大宋的外贸图书一贯一卷,辽东要兴文教,起码得有几个印坊,一个图书馆,每县要有一所小学、一所州学,州学同样也需要有藏书院。”
“辽阳还要有国子监、太学,剩下的作为养士的费用,其实也不算多。”
文妃说道:“夫君不幸罹难,此天不祚辽,这一路南来,所见惨相,不堪目睹。”
“近日读司徒《伦理》,见其中《权利与义务》一节,方知天子也有自己当尽之责。”
“这就是司徒所说的‘冠冕加身,必承其重’。我与戟儿如今难承这样的责任,因此……想使晋王附宋,效高丽制度,辽东从此为大宋属国,仰钦庇佑,尚不失一王爵。”
扁罐躬身道:“娘娘其实无需多虑,事情会发展成什么样子,现在谁都说不好。但是晋王是长子,有些责任,不是娘娘想让他不承担,他就可以不承担的。”
“设非如此,娘娘又为何会被皇后元妃欺压,又如何甘冒生死奇险,也要避难来到辽东?”
“但是有两条,外臣可以给娘娘保证。”
“其一就是大宋与辽东存在共同利益,辽东道的安宁,是大宋利益所在。”
“其二就是大宋在辽东的一切举措,会以保护辽东百姓的利益,尊重辽东百姓的选择为考量。”
“娘娘如果成为高丽傅王后那样的人,能够深得辽东上下臣民的拥戴,那娘娘与晋王,哪怕抛开现在血缘上的束缚,地位依旧能够稳如泰山。”
这其实和文妃说的是一件事情——要得到辽东百姓的拥戴,那就必须有大宋的帮助,就必须亲宋,必须施行宋制。
辽东是渤海故国,对契丹本来就忠诚度不够,只会对带给他们安宁和平的大宋感恩戴德。
而文妃如果是开明的政治家,尊重辽东人民的意志的话,最终依然会殊途同归。
扁罐的暗示,是再此之前,文妃和晋王应当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同时也能够获取更大的利益。
高丽王、交趾王、黑汗王,或独立领导一国;或融入大宋勋贵阶层,还能科举入官,成为完完全全的宋国世家;或者被软禁居住。
这王与王的待遇,也是不一样的。
扁罐知道文妃说出今天这样的话,那是对西南和东北的担忧:“至于魏王和北廷会如何举动,娘娘不用去理会。娘娘只需要记住,顺应辽东上下的意愿,才是解决辽东问题的关键,才是娘娘和晋王的立身之本,这就足够。”
……
绍圣二年十一月,三路辽使汇集于崇明门内大街都亭驿,在使馆上演了一出全武行。
魏王使臣是李处温之子李奭,因为被北廷使节太常少卿耶律处贞痛骂父叔奸臣,卖主求荣,因而恼羞成怒,反骂耶律处贞出身不明,父亲为奴,母亲为娼,耶律处贞就是个娼奴之子。
两个人骂得其实都有根据,李处温本来与耶律俨一般,都是谄媚萧奉先得进,兄弟大肆贪污,朝野侧目。
上京大变,李处温翻身投靠了魏王,成了魏王的王府书记,魏王将两道政务悉托李处温、李处能兄弟,一时权势可与萧奉先并列。
说是奸臣,真的一点不夸张。
而耶律俨本名李俨,乃进士出身,学问和政治才能还算可以。但是仕途却是因自家老婆长得美艳,颇得耶律洪基宠爱而得进,还因此获赐国姓,之后又谗佞萧奉先,做到了枢密使。
说是绿帽高官,奴婢诰命,也真的只是道出事实。
但是两个做儿子的,痛揭对方长辈的短,这架就必须打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