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来,于凤凰都沉浸在困惑和隐约的忧虑中。
那张被林纪楠小心地藏在相册夹层里的照片,那可以让人癫狂,神智恍惚,肢体抽搐的蓝色药剂,那个戴着黑色面纱的男人,那个陈旧的紫薇花荷包……
于凤凰感觉有些累。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自己是那个螳螂,还是那个黄雀呢?
势力甚广,人人畏惧的三叔布局这么久,就为了得到林家绣法吗?
于凤凰站起身来,推开窗棂,窗外阳光正好。
小伙计庚大壮推动着轮椅朝后花园走去,轮椅上坐着两眼无神的林桐卓。
这个英俊的男人,自己曾经多么痴迷,如今却犹如路人一般。
于凤凰一阵哽咽。
走到梳妆台前,拿起口红,细心地将自己的嘴唇涂抹的红润有光泽。
大波浪的卷发被挽到脑后,斜插一根景泰蓝的碧玉步摇。
墨绿色的旗袍,白色的高跟鞋。
于凤凰看着衣柜镜子中的自己,轻声叹了一口气。
如此年轻的年纪,却早就死了多次。
有谁能想到镜子中的自己曾生过一个孩子呢?
有谁知道镜子中的自己曾杀死过六个人呢?
有谁知道镜子中的自己受过生死特训呢?
于凤凰朝镜子中的自己笑了笑。
她要出去走走,呼吸一下云水镇的新鲜空气,重新梳理一下杂乱的思绪。
……
自从回到云水镇还不曾回家看过。
想起自己的爹娘将孟水芸和那个女婴接到自己家中照顾,于凤凰感觉胸里翻涌着莫名的愤怒。
高跟鞋缓慢地行走在石板铺就的街道上。
行人纷纷瞩目,眼前的女子如此姣好,仿佛是秋天河塘里最晚盛开的那朵莲花,周遭萧瑟,她却依然争艳。
有人兴奋地朝她打着招呼。
“二少奶奶好——”
于凤凰微笑着点头。
大家闺秀,名门女子的矜持让众人称道。
远远看去,“于氏布坊”四个大字在阳光下十分刺眼。
小的时候,每当人们提起“于氏布坊”,自己都会很骄傲。
如今,匾额还是当年的那块匾额,字迹依旧是原先的字迹,可是这四个字和破败的门板,窗棂,挡板,无一不在暗示着这家百年老店的颓败。
屋檐的青苔,屋顶的几根荒草让人感觉这家老店随时会倾塌。
走进于家布坊,偌大的前厅空无一人。
于凤凰皱起眉头,自己的爹爹于德胜向来爱店如命,寻常总是站在柜台里拿着鸡毛弹子,这儿扫扫灰尘,那儿摆弄摆弄布匹。
为何不见自己爹爹的身影?
继续前行,走出前厅便看到自己家的后院。
后院是三座厢房。
花丛的花已枯萎,几点小菜依然青葱。
那明晃晃,犹如万国旗一样的白白的布块,是什么?
如针一样扎在于凤凰的心头。
那挂在绳子上的分明是婴孩的尿布和衣服。
于凤凰突然感觉自己脑子很晕,她扶住墙壁,轻轻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脑袋。
自作孽不可活,如果自己和那个小小的婴孩一起死在山谷中,或许没有这后世的劫难。
报应,一切都是报应。
于凤凰平复了一下心情,挺直了身子,朝前走去。
眼前是一间淡淡粉色的房间,毫无灰尘的房间可见有人常常打扫。
白色的钢制的曲花床上铺着粉色的被褥。一个粉色的洋娃娃被放置在床上。
于凤凰轻轻走进房间,拿起那个粉色的洋娃娃,眼泪流了下来。
幼时的情景浮现眼前。
飘着小雨的向单街,一个穿着红裙的小姑娘眼泪像河水一样流淌着。
为什么要责罚自己?
自己只是想要一个和云水镇张镇长家闺女一模一样的洋娃娃。
那种眼睛会忽闪忽闪的洋娃娃。
透过薄薄的雨雾看去,于德胜站在于氏布坊里,怒气冲冲地收拾着柜台。
孟木娘躲在门后,兀自擦着眼泪。
穿着红裙的小姑娘在雨中跺着脚,哭喊着“你们不是我亲生的爹娘,我只是想要一个洋娃娃,为什么你们不给我买?你们又不是穷人。”
一把雨伞将风雨遮挡住。
一个和自己差不多身高的小姑娘笑盈盈的将一个布包塞到自己怀里。
“打开看看,喜不喜欢?”举着雨伞的女孩问道。
将布包打开,竟然是自己最喜欢的最想要的洋娃娃。
“为什么你会有钱买?是不是我爹娘偷着给你钱了?还是你偷了我爹娘的钱?”穿着红裙的小姑娘歪着头问道。
举着雨伞的小姑娘笑了。
“你就会瞎想,这些年我经常帮隔壁米店刘婶卖米面,刘婶问我最想要什么,我想到你喜欢这洋娃娃,便说想要一个这样的娃娃。这是特意为你买的。”
红裙的小姑娘摸了摸洋娃娃的头发,突然,洋娃娃被高高举起,狠狠摔在地上。
穿着黑色小皮鞋的小脚狠狠踩了上去。
“谁要你好心,谁要你好心。”
……
眼泪流了下来,于凤凰轻轻将洋娃娃放到床上。
走出房间,隔壁就是那个人人夸赞的表姐的房间。
房门敞开着。房间左侧是一张大床,大床旁边是一个婴儿的摇篮。桌子上摆满了孩子用的衣服和玩具。
房间右侧是一个巨大的卷绷。
一幅山水画铺展开来。
于凤凰绕到前面,仔细地看去。
心中像打翻了五味瓶。
幼时分别,十一二年的功夫,那个自己向来鄙视的乡下姑娘俨然已是一个苏绣大家。
绷架上是一个完成了五分之四的山水图。
“《春流出峡图》——”
《春流出峡图》是清朝张崟晚年贫病交加时所做。画面以俯瞰角度描绘了巴山蜀水的青绿风景,中间杂生红、黄等色调的花木,色调比较浓重,衬得山间溪流更加清澈。
嫉恨让这个穿着墨绿色旗袍的女子抓起一旁的剪刀。
片刻后,她终是将剪刀放下了。
走出房间,再往前行便是饭厅。
笑声传了出来。
隔着窗棂望去,其乐融融的景象让于凤凰的心剧烈的疼痛起来。
一张低矮的桌子放在地上,桌子上放着简单的饭菜。
穿着短衣短褂碎花裤子的孟水芸正在摆弄一些布块。
孟木娘怀里抱着一个小小的女婴,小小的女婴手中抓着一个摇铃,不断地晃动着。
孟木娘慈爱地亲吻着女婴的额头。
于德胜时而举起酒杯喝上一口。
“我没有想到啊,水芸这丫头这么聪明,不到月余,就将我这辈子琢磨出来的东西,不对,是将我们老于家干了几代积累的经验都学了去啊。”
于德胜再次举起酒杯喝了一口。
“我啊,也算了了个心思。这辈子也放心了。总好过把这吃饭的本事带到棺材里好。”
孟木娘笑呵呵地说道“老头子,看你高兴的,真把水芸当儿子了?”
于德胜将酒杯重重地放到桌子上,道“这话说的,我不把水芸当儿子,我还能把谁当儿子?”
说着说着,于德胜老泪纵横。
“想我于家干了百年啊,几代人啊,这于氏布坊就要败在我的手中了。凤凰虽说进了林家,可她如果是那听话懂事的孩子,我也不会这样愁了一辈子啊。幸好有水芸,还能陪咱们说说体己的话。没将老于家吃饭本事带到棺材里,我安慰了。”
小小女婴突然啼哭起来。
孟木娘轻轻抚摸着女婴的脸蛋,道“哎呦,我的小乖乖,为什么要哭啊?你看看,公公也疼你,婆婆也疼你,你为什么还要哭呢?难道是饿了吗?”
顺着女婴的目光看去,门外赫然站着一个穿着墨绿色旗袍的女子,女子愤怒的拧着双眉。
“凤凰——”孟木娘惊喜的站起身来。
于德胜看了一眼门外的女子,生气道“回了云水镇,怎么到现在才回来看我们老两口?林家又没有绑着你的腿。”
“砰——”于凤凰抬脚将地上的一个小凳子踢翻在地。
纤细的,指甲上涂抹着丹蔻的手指几乎戳到孟水芸的头上。
“你要逼死我吗?”于凤凰忿忿地说道。
女婴酒儿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孟木娘将酒儿放到孟水芸怀里,怒道“你这是又耍的什么疯?这许多年来,你折腾出多少的事儿来?你知道我和你爹为你操了多少心吗?你被歹人捉去,没有人知道你是被歹人捉去,众人都以为你是逃婚了。我和你爹遭受了多少的白眼和指责?
为了你,水芸被人抓去做了临时新娘。
如今你回来,我不求你对你爹和你娘我有多孝顺,只求你能安静地在林家做一个好儿媳,遵守孝道,好生照顾公婆和丈夫,再不要让人来戳你娘我和你爹的脊梁骨。”
“啪——”于凤凰抓起桌子上的一个酒杯狠狠摔在地上。
纤细的手指指向孟木娘。
“你,你是我娘?为什么在你的眼里,我一无是处?为什么你总要当着这个妖精的面训斥我?为什么你总要拿我和她对比?
究竟谁才是你的闺女?你真的心疼我吗?你可知我这么年都承受了什么吗?”
纤细的手指指向坐在凳子上的于德胜。
于凤凰浑身颤抖的说道“你究竟是不是我爹?为什么你的胳膊肘总要拐向外人?你竟然将你珍视的,你引以为傲的看家本事传给了这个贱人。你有考虑过我的感受吗?你真的拿我当亲闺女吗?”
于德胜举着酒杯的手剧烈地颤抖着。
于凤凰轻蔑地笑道“怎么?生气了?您老人家也知道生气?不用怕,真要有事儿,你闺女我有钱,您病了,我给您治。”
“咣当”一声,酒杯掉在地上。
花白头发的于德胜朝后仰去。
孟木娘惊吓的扑了过来,扶起口吐白沫的于德胜。
本一直沉默的孟水芸气愤的看着于凤凰。
不等孟水芸张嘴,一个巴掌狠狠抽来。
孟水芸吃惊的看着眼前这个癫狂的女子。
又一个巴掌抽来。
女婴酒儿吓得哇哇直哭。
孟木娘哭泣着央求道“凤凰,你这是要做什么啊?我和你爹都老了,折腾不起了。你让我们安稳地活着吧。”
孟水芸没有想到于凤凰会忽然回到家中,并对孟木娘两口子恶语相向。
这一切不都是自己造成的吗?
自己为什么要带着酒儿住在这里?
凤凰如此癫狂,一定是看到自己和姑姑姑父其乐融融。
凤凰说的有错吗?
这本就是她的家,自己是个外人。
是自己的存在让她感到了不快。
“凤凰,是我,我知道是我让你不开心。你放心,我会带着酒儿离开这里的。你不要再对姑姑和姑父这样,他们岁数大了——”
“啪——”又一个巴掌打来。
青黛的眉毛挑起。
“少说这些漂亮话了,时间无法重来。我对你的恨永远也不会消减。”
说完,女子冲了出去。
孟木娘大叫道“不好,她一定是发现那幅《春流出峡图》了。”
孟水芸惊吓的追了出去。
孟木娘将气息奄奄的于德胜扶到墙边。
于德胜手指房外,艰难地说道“快,快——”
……
于凤凰抓着剪刀,看着眼前溪水潺潺,青山绿意的《春流出峡图》,哈哈地狞笑着。
抱着酒儿追来的孟水芸吃惊地看着举着剪刀的于凤凰。
“凤凰,求你——”
“求我?你也知道求我?”于凤凰冷冷地看着眼前这个抱着婴孩的女子。
心,剧烈地痛起来。
“为什么?别人的娘,别人的爹,别人的家,别人的丈夫,你都要抢——”
于凤凰嘲讽地看着孟水芸,笑道“如今,你还要做着别人孩子的娘——唯一真正属于你的只有这绣品。所以——”
剪刀直直地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