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了林纪香,往事历历在目。
伤心和无奈再次萦上心头。
虽无泪,但这个年轻女子内心的伤痛,林纪香看得很清楚。
林纪香抱起孟水芸怀里的酒儿,道“这女娃娃生得美,想来比宝儿也大不了几天。哪个当娘的这么心狠,会舍弃自己的孩子?也是这孩子福分大,遇到了我们的水芸丫头。”
说着说着,林纪香感慨起来,泪滴落下来。
“一个人决定做一件好事容易,难的是将这件好事有始有终的做下去。水芸,你也别太过伤心和委屈,你今日所做的都是积善积德的功德之事,老天有眼,终究会有福报的。”
林纪香看着消瘦许多的孟水芸,道“你受的委屈,你受的苦,你的隐忍,终究有一日是会天下大白的,老天是有眼的。”
孟水芸低头揉搓着自己的衣襟,低声道“桐卓他还好吗?”
这一声“桐卓”叫得林纪香心痛不已。
“你不在,他又怎么会好呢?”
秋风轻轻吹拂着柳条,几只飞鸟在荷塘表面低低地掠过,似在寻找可食的草籽。
天很蓝,几点白云浮过。
林纪香将熟睡的酒儿放到床上。
这个年近四十的女子转过身来,郑重地看着孟水芸。
“我啊,今日是来请你的。”
“请我?”孟水芸诧异地看着林纪香。
林纪香抓起孟水芸的手,道“确切的说是二姨太让我来请你的,请你去林家绣坊做一个绣娘。”
进工厂?做一个绣娘?
孟水芸有些恍惚。
自己从没想过要进工厂,更没想过要进林家绣坊。
“你要养大她,可知要多少钱吗?虽说穷有穷养,富有富养,但你决定养她那天起,就要做好准备,为她尽力,让她尽量过得好。
林家绣坊最普通的绣娘一个月可以得三个大洋,绣工出色的,有的一个月可得过百的大洋,这是一个靠技吃饭的活计,不会埋没任何一个人,多劳多得,以质取胜。”
孟水芸看着熟睡的酒儿,犹豫道“水芸很想去工厂里,可我脱不开身,这小小的酒儿需要人照顾。”
突然一人道“不是还有我这个二姨在吗?”
回头望去,却是提着米面的紫安。
林纪香诧异道“这位是——”
不等孟水芸解释,紫安笑着将装满米面的篮子放到桌子上,道“我是水芸幼时的伙伴,姐妹情深,怎么可以让水芸一个人带着孩子在外漂泊,孤苦伶仃呢?
虽然咱这土屋比不得你们林家那大宅富丽堂皇,虽然咱这土屋里没有你们林家那精美的吃食,但好在咱们这土屋的人厚道,没有那么多的弯弯肠子,更不会将人往死里挤兑。
像水芸这么心地善良的,没有蛇蝎心肠,又没什么靠山,也很难在那大宅子里活得舒心。穷人有穷人的好。”
紫安话里的怒气,林纪香听得真切。
如若往常任何人在她面前如此言语,她定会愤怒的反击。
可此时她没有气,也没有反驳。
林纪香朝紫安深深施礼,道“深深大宅院里,能有几人真的欢笑呢?纪香感谢姑娘对我们水芸的照顾,林家终究是欠水芸一个公道。
只是需要时间,需要时间去淡化一些表面的浮杂。”
孟水芸认真道“紫安是真的关心水芸的姐妹,姑姑是真的体恤水芸的长辈,水芸没有感到苦,水芸没有任何怨恨。”
紫安嗔怪地看了一眼孟水芸,道“你的善在某些人的眼里就是傻。既然林家来人寻你进工厂,你一定要好好把握这个机会。孩子自有我来照顾,你且放心进厂便是。
林家绣坊是江浙最大的,可不是哪一个绣娘都能进了林家绣坊,你要好好把握机会。
据说林家绣坊集中了百十个技艺高超的绣娘,几十个画工精湛的老画家。那里更有百多个能工巧匠,装帧书裱雕刻都是行当里最优秀的。”
紫安的话让孟水芸立时明白过来。
这一切其实都是苏婉容的安排。
目的是让自己去接触真正的绣坊,去认识真正的苏绣生产线,去认识真正的苏绣大家,书画大家。
想到紫安一口应承照顾酒儿,想到那个熔岩洞中的斑驳的女人的期冀,想到酒儿未来的成长。
孟水芸看着林纪香,抓紧了手中的丝巾。
“姑姑,谢谢你,我要进厂。”
……
农历十月三十这一天,节气大雪。
荷塘结了薄薄的一层霜。
下雨了,冬雨。
虽然风吹在身上有风雪的味道,但却不寒冷彻骨。
路上的行人每一个人都举了把油布伞,脖子上围了围巾。但这五颜六色的围巾在江南的冬日来说,是一种对生活的点缀。
位于云水镇南部,临近梨子江,背靠铁路的占地巨大的工厂就是林家绣坊了。
巨大宽敞的广场后是几座两层高的砖混建筑,远望,让人犹疑回到唐朝。
楼阁式、密檐式、单层塔。
色调简洁明快,屋顶舒展平远,门窗朴实无华。
围绕这几座唐风建筑是十二座巨大的厂房。
整个厂区散落着若干亭台楼榭,连接各个厂房的道路两侧种植了许多常青的小乔木。
蒙蒙的冬雨中,偶而有穿着工服的工人或绣娘走出。
看着烫金的“林家绣坊”四个大字,孟水芸深深呼吸了一口气。
来到正对厂门的那栋最为厚重的二层楼,进了二层的一间屋子。
身穿旗袍的林纪香朝自己微笑着。
靠近墙壁的木制沙发上坐着十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
“你们是同一批进厂的。”林纪香将工服递给孟水芸。
换过工服,签了几份自己看不懂的文件,在林纪香的带领下,孟水芸跟随其他十一个姑娘,排成长队跟在林纪香的身后出了楼,朝一栋厂房走去。
星星点点的落雨滴落在脸上。
孟水芸抬起头来,看着蒙蒙的天,莫名的激动,莫名的兴奋。
凉滑的雨让孟水芸感觉到从未有过的感动。
雨雾中,一个七十左右的老人,身穿灰布长袍,手里拿着一个铁锅,在厂房间的甬路上踯躅着。
他时而踉踉跄跄地朝前走着,时而转身像受了惊吓一般,瞪着一双沧桑的眼睛惊恐地四处张望着。
他俯身将常青乔木上结的许多小果子轻轻摘下,一一放进自己手中的铁锅里。
穿着工服的姑娘们经过老人身边时,有人嬉笑,有人惊讶,有人捂着鼻子躲避。
“咣当”一声,老人手里的铁锅掉落在地上,铁锅里的小果子洒落一地。
老人的眼泪掉了下来。
“完了,完了——”老人拍着大腿嘀咕道。
孟水芸俯身下去,将一个个红彤彤的小果子捡拾起来。
当孟水芸将盛满红果的破旧铁锅双手递送给老人时,老人举起手指放在嘴上,小声道“不要告诉任何人,这是个秘密。千万不要说——说了,会死人的——”
孟水芸惊讶。
老人指了指蒙蒙的天空,道“时间煮雨,时间煮雨——”
林纪香已领着姑娘们站在一座厂房门口。
“水芸,快点儿——”
孟水芸朝老人笑了笑,道“老伯,我先走了。”
老人看着孟水芸的背影继续嘀咕着“时间煮雨,时间煮雨——”
……
和孟水芸想像的不一样,林纪香没有让她直接进入绣坊,而是让她进了配量车间。
所谓配量,就是根据工厂技工给出的配比,从一堆堆的丝线,布料中,将要绣制的绣品所需要的所有材料找出来。
定量定色定尺寸。
巨大的车间中间堆满了装满了布料和丝线的纱包。
厂房北侧十几个女工一字排开,坐在凳子上。
面前是长长的桌子,几根长长的钢条从厂房这端穿到那端。
女工们熟练的将纱包里的丝线挑出来,根据桌子上贴的产品配比说明,快速地分拣着丝线。
一根根一丝丝的丝线悬挂到那几根长长的钢条上。
厂房南侧是宽大的桌子,女工们将布匹铺展在桌子上,熟练地将布匹裁减成需要的尺寸。
厂房西侧的女工们忙碌地将裁减好的底料,配色好的丝线、混同彩色绣图、专用绣花针、穿线器一一装进牛皮纸袋里,封装。贴上专用的编号。
有女孩小声嘀咕道“我是来做绣娘的,怎么来这里了?”
林纪香回头看着那嘀咕的女孩,道“别小瞧了这些配线的女工,她们可都有着一双慧眼,为了保证所有绣品色泽明快,颜色规格统一,这配线就是第一道工序,也是很关键的工序。
为了保证绣娘有足够的丝线可用,又不浪费材料,就要知道绣制每一件绣品需要多少的丝线。
要见到彩色底图和尺寸及所使用的底料就精确地知道需要多少丝线,都需要何种颜色?
不同底料在消耗丝线上也是不同的,所以配线和裁减底料也有相通之处。”
林纪香拿起一枚绣花针,道“市面上绣娘们能寻到和使用的绣针都是传统规格的,但林家绣坊都是专门定做的,针对每种绣品使用的绣花针的型号都是不同的。同一型号还有材质上的细微差别。
底料为基,丝线为上,针为辅。”
忙碌的厂房里,丝毫感不到冬雨的寒意。
孟水芸将一根丝线挑起,温热的感觉让她有些振奋。
这个十八岁的姑娘哪里知道她挑起这根丝线的时候,她已走在了苏绣工厂化急流勇进的道路上呢?
她又哪里知道若干年后,她用这根根丝线让整个股市为之振动呢?
小小绣娘,迷彩人生。
回头望去,窗玻璃外,那个身穿灰布长袍的老人站在蒙蒙的冬雨中,将那个破旧的铁锅高高举起。
似要接住不断落下的冬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