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个十七八岁的女工悉数被安排在配量车间。
孟水芸被安排做了一个配线女工。
由于之前得了于德胜在丝线方面的指点,所以在配线时,孟水芸总能又准又快的完成挑线的工作,不到半日,这个初来乍到的姑娘就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
有人小声道“这不是原先那个林家二少奶奶吗?”
“还真有些像。”
“不会吧,原先那个林家二少奶奶不是被赶走了吗?说是有个私生的女儿呢?”
“谁知道呢,他们大户人家的家事儿就是复杂啊。”
一人焦急道“快别说了,郭姐来了。”
耳听得众人的议论,孟水芸心下十分难过。
一只手温柔地将自己面前已分拣好的丝线拿了起来。
抬头看去,竟是一个身宽体胖的女人。
女人穿了白色的工服,头戴白色的工帽,两只胳膊上戴着宽大的袖套。
女人微笑地看着那一缕缕丝线,大声道“不错,没想到你竟有这样的速度和眼力。好好做,林家绣坊不会亏待你的。谁做的好,自然赚得就多。话多只会惹事儿,埋头苦干永远是对的。”
众人咋舌,女人的话显然是说给众人听的。
空气似凝固一般,孟水芸明显能感觉到空气中的那种敌意。
目光所到之处,众人皆低下头“埋头苦干”。
跟自己同来车间的另十一个女孩,有人杏核眼圆瞪,有人嗤之以鼻。
孟水芸摇了摇头,心道:要想在这里长久地做下去,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午间,被称呼为郭姐的女人猛一拍手,道“好了,收工了,都去吃饭吧。”
人们三三两两地走出厂房,朝饭堂走去。
孟水芸跟随众人走出厂房,眼前的景象让她震惊。
十二座厂房里涌出的工人和绣娘们竟达到千人之多。
“喂,你们几个等一下。”有人在喊。
回头看去,是工头郭姐。胖女人郭姐手里捧着一些铝制的饭盒,道“这是你们的。”
其他十一个女孩各自拿了一个饭盒走了。
孟水芸从郭姐手里取过那最后一个铝制饭盒,刚想离开。
又一个破旧的饭盒递了过来。
胖女人郭姐看着诧异的孟水芸,道“多打一份饭,是给那人的。”
顺着胖女人郭姐的目光看去,竟是那个踯躅在落雨中的老人。
“他是——”
胖女人笑了。
“一个老疯子,林家绣坊养的一个老疯子。”
……
因为不熟悉饭堂,加之工人绣娘很多,等轮到自己时,饭堂里只剩下一些米汤和白菜。
尽管饭堂的师傅用力刮着锅底,但也只盛满了一个饭盒。
饭堂师傅歉意地说道“下了工,一定要早到,不会跑,不会挤,不会抢,就一定饿肚子。”
孟水芸微笑地朝这个好心的饭堂师傅点了点头,捧着饭盒走出了饭堂。
雨停了,太阳出来了。
吃过饭的工人和绣娘们三五成堆的聚集在一起。
每个人都在朝自己打量着,窃窃私语着。
寻了许多甬路却不见那个被胖女人称呼为老疯子的老人。
就在孟水芸焦急时,胖女人走了过来,有些不悦。
“那老疯子准是回自己院子里了,去那儿找吧。”
胖女人伸手朝厂房后指去。
“在最后一排厂房后有一个院子,那是老疯子的家。”
端着饭盒,孟水芸急匆匆地朝最后一排厂房跑去。
……
厂房后是一个宽大的院子,院子四周是竹篱笆。
院子里摆放了六十口大染缸,染缸里浸泡着无数布匹和丝线。
四个铁制平锅被架在院子一角,平锅下篝火已点燃。
院子正中央是一个巨大的青石砌成的大池,大池里是靛蓝色的染料液体。
院子北侧是一排砖棚,砖棚下是一排排长形全封闭式硬木柜台。
一个扎着围裙的老人站在巨大的青石大池上,用一根长长的竹杆搅拌着大池中的染料。
挑起一片片晾晒在木架上的布块,来到大池旁。
孟水芸将饭盒轻轻放到大池一旁的桌子上。
“老伯,吃饭吧。”
老人似没听到一样继续用竹杆搅拌着。
“老伯,吃饭吧。”孟水芸再次喊道。
有人在身后轻声道“不用喊了,他想吃的时候自会吃的。”
回头看去,却是林纪香,两个饭盒被她捧在手里。
“你第一天来,一准是吃不上饭的。我特意让饭堂的师傅加做了两份汤面。里面加了鸡蛋和牛肉。一份给刘师傅,一份给你。”
林纪香拉着孟水芸坐到凳子上,将饭盒放在桌子上。
筷子递送过来。
“吃吧,在工厂里哪里有那么多矜持?矜持是吃不上饭的。”
不等孟水芸说话,只听“扑通”一声,老人兀自将竹杆子丢到地上,从青石池子上滑了下来。
旁若无人。
老人将放在桌子上的三个饭盒悉数打开。
一手一个饭盒,老人端着两个盛了汤面的饭盒走到砖棚处,一屁股坐到地上。
孟水芸拽过那盛状了白菜片和米汤的饭盒,笑了笑。
“我吃这个吧。”
林纪香回头看了一眼蜷缩在墙根狼吞虎咽的老人,道“你一定很奇怪,林家绣坊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疯疯癫癫的老人?”
林纪香哀叹了一声。
“他叫刘一永。自他爹那辈就入了林家绣坊,主要做这个染布染丝的活计。因为林家绣坊的一些订单的需要,有些底料和丝线是需要自己定制的,有时候为了避免同行的竞争,所以要使用自己一些独特的技术。
刘一永家祖上世代做染坊,他的爹在世时,虽不开染坊,但是因为技术精湛,人们纷纷到他的家里求染布染丝。
林家老祖母多次到刘家请求刘家到林家绣坊做事。被老祖母的诚意感动,刘家入了林家绣坊。
刘家人世代都想发现最好的染料,能让染过的东西长久不褪色,不受环境影响,不会因为温度、湿度等而发生变性。
刘一永主持林家绣坊染坊事务时,因为丝线的颜色发生褪色及相互串色的事故,几笔订单被悉数退货。
刘一永感觉自己愧对林家绣坊,将全部精力都投入到提纯染料,研究如何让产品不过性上。”
林纪香抹了抹眼泪,道“术业有专攻,刘一永同他家祖上一样,对一件事情痴迷起来可以忘记周遭所有的事情。
刘一永结婚后一直没有孩子。四十岁那年,他的妻子终于为他生了一个女孩。生下孩子的当天晚上大出血,走了。
也是劫难,这孩子天生就是一个聋哑儿。
因为感叹时间宝贵,他给自己这唯一的女儿取名小时间,加上姓氏,是想把时间保留。
刘一永带着小时间住在这后院里,专心研究。
因为他太过痴迷,一日,他又忘记了周遭,小时间一个人在这装满染料的青石大池上玩耍,不小心掉在了大池中。
等刘一永发现时,小时间再无生的可能。”
孟水芸看着坐在墙根那个浑身脏兮兮的老人,心下感慨。
林纪香指了指放在地上装满了红色小果子的破铁锅,道“因为刘一永没有时间陪伴小时间,小时间就一个人玩耍。她将小果子摘到这个破铁锅里,学着刘一永的样子,将碎木屑放在铁锅下,学着熬制提纯染料。
小时间没了,永远的没了。
刘一永受了刺激,精神状态时好时坏。因为小时间走的那天,天空下了雨。所以每当天空下雨时,他准会发病。
他会拿着这口破铁锅到处去寻那红色果子,他说把铁锅装满,点上篝火,他的小时间就会回来了。
他说小时间回来了,他要好好陪着她玩耍。”
林纪香将桌子上的厚厚的本子翻开,道“清醒的时候,他一言不发,这些都是他这些年来试验各种染料配比,各种丝线过性的记录。
你公公感念他将自己全部的精力倾注在林家绣坊,所以决定养他一辈子,让他住在绣坊,随意出入,任何一个在林家绣坊上工的人都必须照顾他,不得轻视他。
让工人们轮流为他打饭,照顾他的饮食起居。
希望每一个在林家绣坊做事的人都能感念他做事的专注。”
刘一永站起身来,佝偻着腰朝一座房子走去。
林纪香轻轻拍了拍孟水芸的手,道“好了,去上工吧。晚到是要扣工钱的。”
……
刘一永和小时间的故事深深触动了孟水芸。
她暗暗决心一定要照顾好这个疯癫的老人。
每次下工时,她会抓起饭盒快速冲出厂房,她可以在人群中努力地挤到最前面。
饭堂的师傅知道她是为了刘一永在“争”,所以每次总是要将饭菜打得满满的,有时候还会多加上一两片白肉。
在孟水芸的几次纠正下,老人已不再坐在地上吃饭。
孟水芸从家里带了一些自制的酱菜。
坐在凳子上,孟水芸看着老人将饭盒里的饭菜全部吃光,才肯吃自己的,有时老人会忘记孟水芸的存在,将孟水芸的那份也吃光。
利用中午短短的工休时间,孟水芸精心地照顾着老人。
为他换洗了被褥,将那破烂不堪,充满异味的屋子整个打扫了一遍。
每天晚上下工时,总要看着老人将晚饭吃完,孟水芸才肯离开林家绣坊。
从林家绣坊到荷塘村,走路单程要一个半小时。
每天孟水芸要耗费三个小时在路上。
白天上工,利用间隙时间照顾刘一永,夜里照顾酒儿。
半个月下来,孟水芸整个人瘦了一圈。
这一日,照顾完刘一永吃完晚饭已很晚,夕阳的最后一抹红已消失。
孟水芸出了林家绣坊的大门,看着空旷的街道和旷野,此时走,到家一定很黑了。
一声铃声响起,一辆人力车在自己面前嘎然而止。
人力车上是一个消瘦的男青年。
“是你——”孟水芸吃惊地看着来人。
男青年歉意地笑道“我已经戒酒了,再不喝了。”
来人正是穆非,那个曾经当着众多行人面,说孟水芸为自己生过孩子的穆非,那个沉迷酒精麻*醉的人。
“这么晚了,让我送你吧。”穆非诚恳地说道。
不等孟水芸拒绝,一人从厂门后走了出来。
“为什么不给他一个道歉的机会呢?”
“绿真——”孟水芸惊喜地看着那个娇小的身影。
两人紧紧相拥在一起。
泪落了下来。
“二少奶奶,你瘦了。”
“绿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