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何会来此?”孟水芸淡淡地问道。
于凤凰仰天大笑了几声,猛然低下头,道“林家绣坊,自然是林家的,我是林家的二少奶奶,来这里,还要得到你这个乡下的丫头同意吗?”
于凤凰走到孟水芸面前,意味深长道“你看我今天美吗?”
孟水芸诧异地看着眼前这个白衣白花白鞋的女子。
于凤凰继续朝前走去,轻轻拍了拍七十多岁的刘一永,低声道“你知道这个女人是谁吗?你活了一辈子,可不要让她给玷污了名声啊,晚节不保哦。”
说完,这个大波浪的女人怪声怪气地朝院外走去。
风剧烈地刮了起来。
雨点急速地落下。
于凤凰猛然转过身来看着孟水芸和刘一永,道“起风了,下雨了,还不将这些收起来?”
刘一永抬头,愣愣地看看巨大的天平。
各色的布块挂在天平上,飘飞着。
风将布块刮得呼呼作响。
孟水芸抬头看了一眼天,着急道“老伯,我们把布拽下来吧,怕是又要被雨浇。”
见刘一永没有反应,孟水芸摇了摇头,伸手开始将布块朝下拽。
突然,刘一永大叫道“快躲开——”
话音刚落,巨大的根根钢管搭建的天平坍塌了。
一根根手腕粗细的钢管砸落下来。
这个七十多岁的老人猛地扑向孟水芸,猝不及防的孟水芸被老人压在身下。
一根根沉重的钢管劈里啪啦地砸在老人的身上。
孟水芸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了,她瞪着双眼看着鲜血从老人的头上不断地涌出。
老人执拗地抱着孟水芸,又一根钢管砸落下来。
猛然落在老人的后脑上,老人猛一挺身子,两眼突出地,似要鼓出来一般。
杂乱的钢管,鲜血满地。
七十多岁的刘一永看着身下的孟水芸,艰难地笑道“没事了——”
孟水芸悲切地大哭着用力抱着老人从杂乱的钢管里钻了出来。
孟水芸抱着气息奄奄的刘一永,痛哭失声。
斑驳的手艰难地举起,轻轻地擦拭掉孟水芸脸上的泪水。
“不哭,小时间,爹,爹,对不起,你——”
说完,这个七十多岁的老人猛然吐出一口鲜血,朝后直直地仰去。
头发凌乱、血迹斑斑的孟水芸抱着老人拼命地摇晃着,哭喊着。
冬雨,如眼泪一般地飘飞着。
白色高跟鞋走了过来。
女人轻蔑地笑道“你还真是命大,枉费我辛苦一番啊。”
孟水芸难以置信地抬头看着眼前这个白衣白花白鞋的女子。
“为什么你要这样恨我?你究竟想要怎样?”
女人看了看孟水芸怀中的刘一永,啧啧道“能怎样?如果你不离开云水镇,如果你不离开我的视线,只会有更多的人死去。第一个是念双的爹,第二个是这老头,第三个,你猜猜是谁?”
孟水芸悲愤地看着眼前这个美丽的让人感觉到恐怖的女子。
“如果我不离开呢?”
“那就走着瞧喽,你觉得你能玩得过我吗?别忘记,你现在是林家的下堂妻,哦,不,你连婚书都没有,连堂都没有拜完,你算是个,你算是个什么东西?”
于凤凰哈哈大笑着转身走了。
雨越下越大。
从没有过的凄冷包裹着孟水芸。
孟水芸抚摸着老人满是老年斑的面部,大哭道“老伯,你不要走,我就是小时间,你的小时间回来了——”
落落冬雨中,两个女人站在竹篱笆外的一个角落里。
一个女人用力捂着另一个女人的嘴巴。
被捂住嘴巴的女人拼命挣扎着,猛然将堵在自己嘴上的手拽开。
女人愤怒地看着身后眉眼刚毅的女人,道“你看到了,这可是你亲眼看到的。”
眉眼刚毅的女人无奈地摇头,道“纪香,你不要那么冲动。我看到了,你也看到了。这又怎样?难道我们要报官吗?我们指证我们林家的二少奶奶是个杀人犯?我们要告诉世人我们林家出了个杀人犯?说她谋杀了刘一永?”
林纪香愤怒地看着许茹宝,道“可是一定是她,一定是她弄松动了天平,所以天平才会坍塌。”
许茹宝冷冷道“那又怎样?这个世界上最难的是清白。你要给水芸清白,难道是以林家的清白为代价吗?”
林纪香不解。
“如果警察包围了咱们这林家绣坊,如果警察到我们林家将于凤凰抓走,你觉得林家还有清白吗?这是你想看到的吗?”
林纪香激动地说道“难道就让她这样祸害下去?你看到了,你看到了,她把这个家搅成什么样了,你亲眼看到了,刘一永死了,如果不是他将水芸救下,死的人就会是水芸。”
许茹宝安抚地拍了拍林纪香的肩膀道“最难是清白,水芸如果是个坚毅的女子,她自会熬到清白之日。如果她熬不到,她也不配在林家绣坊做事,也不配成为林家的媳妇。你不用骗我,你不是也希望她能成为苏绣大家吗?你不是也希望她将来有一天能技惊天下吗?我们安静地看她如何走这段路吧,如果她走不下来,那也是她天资不够,没有毅力。”
林纪香还想说什么。
许茹宝从角落里走了出去,边走边道“我们今天什么也没有看到。”
……
林家绣坊为刘一永举办了隆重的葬礼。
没有人知道刘一永是为救孟水芸而死的。
许茹宝严厉警告了孟水芸,如果将刘一永救人的事情说出去,会让林家绣坊的生产安全受质疑。
孟水芸踯躅在云水镇警察署院墙外。
想起年老体衰的孟木娘和于德胜,她犹豫了。
她想告诉世人,是刘一永救了她。
想到许茹宝说的,警察会封了林家绣坊,近千人将失业,这个乡下的女子害怕了。
她害怕真的有所谓的竞争对手会以这件事情做文章,害得林家绣坊歇业。
她每日跪在刘一永的坟前,不吃不喝。
刘一永头七这一天,她在刘一永的坟前烧了许多纸钱。
她朝刘一永的墓碑拜了又拜。
“老伯,我对不起你。水芸有生之年一定会让世人知道您的好。您是水芸的再生父母,您就是水芸的爹——”
孟水芸悲痛地朝刘一永的坟墓连磕三个响头。
在刘一永的坟墓旁,她将一口盛满了红色小果子的破铁锅埋葬了。
“小时间,好好陪着你爹吧,原谅他吧,他真的爱你——”
在人们惊讶的目光中,胳膊上戴着黑色袖箍的孟水芸再次出现在林家绣坊。
她默默地挑着丝线,她默默地去饭堂,端着饭盒在一个小小的角落。
她将刘一永的房间彻底打扫干净。
她将那几十本记录了刘家染坊多年染布染丝经验的本子拿回了家。
每日闲暇,她会拿出一本,仔细翻看。
那个在冬雨中踯躅的老人会再次浮现在脑海中。
每当此时,这个沉默的女子会悄悄将眼泪擦干净。
……
这一日,孟水芸静静地挑着丝线,她已在这个配量车间做了一个半月了。
一只大脚停在她的身边。
她诧异地抬头看去,来人是一个身强体壮的女人。
“九丫?有什么事吗?”
九丫虽然人生得笨拙,但却有一双好眼,经过她挑的丝线,几乎从无色泽偏差。配线精细。
常听到这个胖女孩边挑线边唱歌。
有时候孟水芸会羡慕地抬头看着这个十七岁的姑娘。
无忧无虑,快乐无比。
虽然从没有交流过,但在孟水芸的眼里,这是一个性格单纯的姑娘,是一个值得交往的好姑娘。
突然,一只拳头重重地袭来。
惊诧的孟水芸连忙躲闪。
落空的拳头再次袭来。
孟水芸边躲闪边吃惊道“九丫,你有什么话好好说,你这是做什么?”
“做什么?”
九丫将袖子卷了起来。
一口吐沫被狠狠吐在地上。
“24386号套件是不是你动的手脚?”九丫冷冷道。
孟水芸诧异道“我从来也接触不到套件的,你知道的,我每天都是坐在这里挑线。”
一人阴冷地笑道“那么是我说谎了?”
抬头看去,是一个消瘦的,颧骨很高的女人。
女人叫杨嫂,是林家绣坊的老工人,已在林家绣坊做了有二十年。
“杨嫂?”
“昨天下工后,我肚子疼就去了厕所,当我回来路过这间厂房时,看到你在翻动那些套件。今日24386号套件的丝线出了问题,你怎么解释?
我们这些挑线的女工们已经连续三个月没有出过一次纰漏,为什么偏偏是你出现在这里就会出现纰漏?如果不是你动的手脚,会是谁?”
女工们围聚过来。
人人愤怒地看着孟水芸。
一人愤怒道“你一定是嫉妒九丫,她是咱们这里配线最好的,为什么不是别人的出错,偏是她的?咱们这里能和九丫比试的,也就是你了。你就是故意害九丫。”
另一人道“她哪里是光害九丫一个人?一个套件出错,连带咱们这所有人都要被罚工钱。每天累死累活,眼睛都要瞎了,手指都要磨出血了,却要因为她被罚,太让人生气了。”
九丫恨恨地朝孟水芸一步步走来,道“一个人做了错事,就要承担。”
孟水芸摇头道“我没有,我没有,下工后,我就离开厂房了,我不是最后一个离开的。”
孟水芸看向人群中一个女子,道“小樱,你看到的,我不是最后一个离开的,在后面还有许多人。”
被称呼为小樱的女孩诺诺地低下头,道“小樱没有注意到哪个是最后走的。”
一双大手狠狠掐住孟水芸的胳膊,道“你太过分了,你害的不是我一个人,你害得是整个车间的人。”
一声大喝,孟水芸被巨大的力道甩了出去。
“砰——”孟水芸重重地摔在纱包堆上。
“扑通”一声,孟水芸从纱包堆上掉落在地上。
众人围了过来。
九丫猛然将倒在地上的孟水芸拽了起来。
“九丫,真的不是我,我没有——”鲜血从孟水芸的嘴角流了出来。
“你这个骗子,骗鬼去吧。”
九丫猛一用力,将孟水芸从地上抓了起来,任凭孟水芸如何挣扎,都无法摆脱这个身高一米九的胖丫头的束缚。
突然,九丫将孟水芸朝车间西侧狠狠丢去。
一个个方形的小盒子堆积的像小山一样。
孟水芸重重地落在那小山一样的小盒子上。
小山倾塌了。
无数银光闪闪的绣花针散落下来。
孟水芸气息奄奄地趴在满地的绣花针上,身上鲜血直流。
窗玻璃外一个穿着旗袍的女人在笑。
大波浪的卷发里斜插一个娇媚的钻石蝴蝶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