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了。
孟水芸一个人留在画室内。
看着大案上被洗笔水污染的画作,孟水芸静静地沉思着。
片刻后,她从身边的柜子上取了几张宣纸,宣纸是没有经过加工的,吸水性和沁水性都很强的生宣。
来到附近一个没有人使用的桌子旁,孟水芸开始揉搓起宣纸来,边揉搓,边放到眼前,对着白炽灯的灯光看。
将宣纸撕成一个个长条,小块。
很快桌子上,地上就杂乱地布满了小块的宣纸。
窗外有人小声嘀咕道“这姑娘不是傻了吧?是不是被竹先生吓傻了?怎么开始撕起纸来了?”
另一人道“唉,这姑娘脾气还挺犟,哪一个能将那污染的画作恢复啊?那除非是大家啊,即使是大家也未必能将一幅被污染的画作彻底恢复啊。”
一人道“你们不回去歇息,为什么留在厂里?”
众人抬头看去,却是负责生产管理的安容海,安容海身后跟着许茹宝。
众人惊吓,连忙施礼,转身急匆匆地走了。
林纪香提起罗裙走了过来,俯身贴在窗户上朝里面张望着。
许茹宝皱眉道“找人在篱笆外看守,莫要让更多人来打扰。”
安容海点头称是,转身走了。
林纪香紧张地抓紧手中的丝巾,道“唉,也不知道竹先生为什么要这么严厉,说的话又是这么没有回旋的余地。”
许茹宝笑着看着房内正在撕纸的孟水芸,道“竹先生的话固然严厉,但水芸却也不是鲁莽的人,她既然能应允,并肯一试,就说明她有几成的把握。我们且看她如何化解这一难题吧,我到是相信她有妙法赢得竹先生的青睐。”
林纪香还想说什么,许茹宝道“回吧,她生来就是为了苏绣而生的,机缘又怎能轻易让她错过呢?”
林纪香尽管担心,也不得不跟随许茹宝离开了。
安容海找了两个壮汉守在篱笆墙外,任何好奇之人再无机会入内。
……
寻来几百个干净的洗笔坛,悉数装满清水。
在清水里放上中国画的颜料,将宣纸浸润其中。
片刻后取出,放入另一个洗笔坛。
将之前那个白发老人使用过的粉末取来,一点儿点儿撒在浸润了颜料的宣纸上。
有的绽放如梅花,有的斑驳如树皮,有的则结成了绿斑。
孟水芸大喜。
将那白发老人大案上的所有装有粉末的瓶瓶罐罐捧到了自己的桌子上。
又寻来大捆大捆的生宣。
拿起大狼毫的毛笔沾上各色颜料在浸润了清水的生宣上涂抹,从不同瓶瓶罐罐里取出各色粉末,仔细地撒在宣纸上。
渗透,扩展,融合。
……
这一日清晨,人们早早来了林家绣坊。
人们早已得了消息,那个被数百枚绣花针扎伤的姑娘要在今日当着众人的面将一幅被污染的珍贵画作“拯救”过来。
懂的,不懂的,每个人都兴冲冲的。
人们聚集在篱笆墙外朝里面张望着。
安容海一声呵斥。
“都不去上工,跑到这里做什么?”
工人们绣娘们不肯离去。
林纪香走了过来,道“此处离那儿甚远,莫说看,就是听都听不到,何必在此耽误时间呢?”
许茹宝跟在林纪楠的身后,笑盈盈地走来,边走边道“水芸那丫头污染了画作,要担责将那画作恢复,你们若是误了工,可是要扣工钱的,分了心,错了一针,一线,毁了我的绣品,我是要扣钱的。”
众人嘿嘿地笑着,转身散去。
画师们,学徒们三三两两地走向画室。
林纪楠、许茹宝、安容海、林纪香等人恭敬地等待在篱笆墙外。
满头白发,被称呼为竹先生的老太太缓步朝这边走来。
林纪楠带领众人朝那老太太深深施礼,道“竹先生早——”
老太太皱眉看着林纪楠,道“你来是为了那丫头求情吗?”
林纪楠笑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先生自有自己的规矩,纪楠怎么能私心地坏了先生的规矩呢?纪楠只是好奇,想来看上一看。”
老太太头也不回地走进园子,边走边道“也罢,你们进来吧。”
众人进了画室,有眼尖之人立即搬来椅子。
众人一一落座。
老太太坐在正首,林纪楠坐在老太太的左首,许茹宝坐在右首。
几个学徒搬来一个巨大的紫色檀香木的大案,大案被放置在众人面前。
那幅被污染的画作平整地放置在大案上。
在孟水芸的吩咐下,几人将一个摆满了百多个干净的洗笔坛,百多个瓶瓶罐罐的桌子抬到大案附近。桌子上另有大量生宣,干净的毛笔。
洗笔坛里装满了清水,瓶瓶罐罐里装了各色粉末。
孟水芸弯腰,朝老太太和众人深深施礼。
平复了一下心情。
这个温婉的女子拿起一张生宣,用剪刀剪成小块,将宣纸覆盖在画作上的一个部位,拿起干净的毛笔,轻轻沾满清水,在宣纸上轻轻地刷着。
片刻后,宣纸浸润了。
从一个瓶子里抓取一点儿粉末,轻轻地撒在宣纸上。
再次取出一块宣纸,覆盖在原本那张宣纸上。
反反复复。
不同部位,宣纸的张数不同,浸润的水也不同,使用的粉末也不同。
甚至毛笔的力度也不同。
不多时,被孟水芸使用过并丢弃的宣纸就装满了整整一个纸篓。
足足两个时辰,孟水芸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重复着这一个个简单的动作。
眼前的画作发生着一点点细微的变化。
突然有人惊诧道“当真是恢复了。”
另一人道“竟真的看不出来被洗笔水污染过。”
众人惊诧的看着那画作,纷纷扭头看向一直面无表情的老太太。
林纪香笑道“竹先生,您看,真的恢复了。”
老太太斜睨了一眼林纪香。
“虽然方法笨拙,但好在心细,也算吧。”老太太冷冷道。
突然,孟水芸朝那老太太跪去,道“水芸有个不情之请。”
众人原本放松下来的心被这一句“不情之请”惊得重新提了起来。
老太太没有看孟水芸,目光炯炯地盯着那幅画作,道“做你想做的吧。”
孟水芸没有想到老太太竟然早已神领了自己的意思,感激地朝她拜了三拜,道“多谢师傅给我这个机会。”
孟水芸转过身来,走到大案前。
从几个瓶瓶罐罐里抓取各色粉末。
将粉末放在一张硬纸板上,孟水芸托起纸板,俯身靠近画面,轻轻吹动纸板上的粉末。
细腻的粉末被吹散开来,轻柔地落在画作上。
由于之前孟水芸多次使用生宣,重叠,刷水,冲压。
此时整张画作都被水浸润,只是不同部位干湿程度不同。
粉末落在画作上,立即起了反应。
不多时,有人惊诧道“烟雨,烟雨寒梅——”
众人纷纷站起身来,有人鼓起掌来。
身穿工服的学徒们纷纷叫嚷起来。
性格开朗的张伯叫道“厉害,当真是厉害。”
老太太站起身来,缓步走到大案前。
一丝光亮划过老太太的眼眸。
没有风吹雪压,没有凛浰寒风,烟雨蒙蒙的江南数枝梅却有着一副傲骨。
老太太低声道“画者常用漫天遍野的雪,寒冷残阳,或落在枝条上点点落雪来突出梅花的傲骨,没想到你竟然能用江南烟雨的柔来表现梅花的‘冰肌玉骨,凌寒留香’,实在是出乎我的意料。”
林纪楠看着眼前这幅被点了睛的画作,心情复杂。
淡淡的遗憾再次涌上心头。
缘分是个可遇不可求的东西。
对于眼前这个天资如此聪慧的,善良的女子,或许辅助她成为苏绣大家,才是对她最好的帮助。
林纪香轻声叹了一口气。
老太太环顾四周,看着画室里的众人,道“我萧竹是个重承诺的人,既然我当着众人的面说了如果这丫头将污染的画作恢复过来,我就收她为徒,我自然会遵守这个承诺。”
孟水芸闻听此言,激动地猛地跪倒在地,朝老太太连磕三个响头。
自称萧竹的老太太扶起孟水芸,道“一切都是缘。你能想到破解之法或许是因缘际会,但你能将一幅江南梅花点成傲骨寒梅,实在出乎我的意料。”
孟水芸成了林家绣坊画技最高的画师萧竹的徒弟。
这个消息瞬间传遍整个林家绣坊。
林家老宅的人也立即得了这个消息。
人人为孟水芸感到高兴。
为感谢萧竹收孟水芸为徒弟,林纪楠想设拜师宴,被萧竹一口回绝了。
这个曾留学法国十多年的老太太冷冷道“我不能领了你们的情,这辈子,我最怕的就是用情,还不起。”
……
林家老宅。
青黛的眉毛挑起。
“什嘛?”
装了山楂的果盘被狠狠摔在地上,山楂果在地上翻滚着。
于凤凰浑身哆嗦的用手指戳着丫鬟宛儿的额头,道“你,你,你再给我,说,说一遍……”
浑身青紫的丫鬟宛儿跪在地上,捂着脸颊,哭道“那贱人被萧竹收做徒弟了。”
于凤凰伸出十根长着长长指甲的手指狠狠掐住丫鬟宛儿的脸,道“为什么,为什么——”
突然,一人挑起帘子,来人正是秋嫂。
一个老太太走了进来。
于凤凰一看那老太太,大哭道“娘——”
安容顺看了看一地的山楂果,又看了看浑身青紫的丫鬟宛儿,道“你这个不长眼力见儿的小妮子,你要是让我那小孙子不舒服,你也别想好过。”
丫鬟宛儿委屈地无声地哭着。
安容顺抬起拐杖一戳地面,道“哭,哭,出去哭。别影响了你家少奶奶的心情。”
丫鬟宛儿从地上爬了起来,捂住嘴巴,跑了出去。
安容顺看着一地的山楂果,笑道“好啊,好啊,酸男辣女,酸男辣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