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茹宝微微笑。
她不想言语,她知道眼前这个少年定要言语一番。
单凯缓步走到桌前,拉过一把椅子,坐了上去,斜靠着椅背。
从怀里套出一个铁皮盒子,砰然打开,从里面取出一根雪茄。
精致的打火机的火苗点燃了雪茄。
单凯重重地吸了一口,仰头吐出几个烟圈。
众人静静地看着这个小小少年喷云吐雾。
许茹宝不言语,众人皆不敢言语。
时间一点点的流逝。
单凯将身子坐正,隔着十米长的桌子,单凯看着许茹宝,道“香港订货会刺绣展厅,锦云绣坊拿了三成的订单。做为许家绣坊的二股东,我怎么能袖手旁观咱们许家绣坊待工呢?
我又怎么能一个人吃独食呢?
我将拿到的订单全部转包,许董可有意接下这些大订单?”
单凯眯缝着双眼,将雪茄在空中晃动了几下。
“许家绣坊代加工这批订单,贴牌锦云绣坊。”
不等许茹宝言语,一人激动地站了起来。
“许家绣坊什么时候给同行做过贴牌?”
众人纷纷道“是啊,是啊。我们许家绣坊好歹也是行业老大,怎么能做那些作坊们做的事情?这让旁人知道会小瞧了我们许家绣坊。”
单凯耸肩道“要知道我这转包的订单可是有的是绣坊争抢的。”
许茹宝在脑海中快速地计算着。
三成的订单,即使是转包,若落到旁的绣坊手里,也势必增加其他绣坊的实力,如果自己的绣坊承接,虽然会让同行嗤笑跌份,但谁又会和钱过不去呢?
许茹宝冷冷地看着十米开外的单凯。
偷取我的样品信息,在香港订货会抢夺我的客商,如今又装做好人将订单转包给我,从中赚了个大差价。
究竟是什么促使眼前这个少年要这样做?
毫无疑问,单凯绝不是单纯为了做生意,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许茹宝将手中的报表丢给一旁的安容海。
“谢谢单董还想着咱们许家绣坊,行,你这转包的活儿啊,我们许家绣坊接了。单董好歹也是许家绣坊的二股东,难不成还能害了自己的公司?”
许茹宝意味深长的笑。
单凯从怀里掏出墨镜,缓缓戴上。
将雪茄狠狠掐灭。
单凯举起右手对着自己的脑袋做了个枪毙的姿势。
众人莫名所以。
“得勒,走了。你们忙。我会让林厂长来和你们商谈一切细节。”
单凯将两只手插在裤兜里,吹着口哨走出了会议室。
没有人注意到许茹宝手中的钢笔的金制笔尖已经按断,墨水将洁白的纸面洇黑。
……
许茹宝一连几夜没有睡塌实。
这批转包的订单可以让许家绣品公司设置在其他地方的三十一家中小绣坊做上几个月。
许家绣坊总厂的生产还能维持一个月。
待工,不仅仅是士气,还有投入。
土地,厂房,设备,人工……不产出就是在消耗。
忽然想到许家绣品公司在上海还有二十六家绣行。
这二十六家绣行除了承接订单,也在做着自产自销。
样品,依然是样品。
自己着力培养孟水芸,为的就是培养一个杰出的苏绣设计师。
只有源源不断的订单才能支撑起庞大的许家绣品公司。
经过多次思考,许茹宝决定让孟水芸带领十名设计师去上海做一次深入的绣品考察。
为了让这次考察做到实效,许茹宝给上海的堂弟许明嵩打了电话,命他好生接待这次考察,并给许明嵩指出了十几个重点考察的对象。
当听到让自己独自带领十名设计师到上海做考察,为新产品做准备,孟水芸有些哑然。
虽然自己管理样品间也有一些时日,但完全是按照夏晴和留下的模式在走,很多时候,自己并没有独立做过什么。
自己跟随老画师萧竹去过苏州,跟随夏晴和去过上海,跟随许茹宝去过香港。
但自己从没有独自带队出去过,更是承担着要深入苏绣市场的重任。
之前的六十件样品,几乎是全凭感觉设计出的,并茫然地带着众人完成。
这次,许茹宝让自己从专业的角度,先去摸清苏绣市场,在市场需求的基础上进行新产品设计。
虽然划定了上海市场,但孟水芸还是感觉压力巨大。
回到荷塘村,知道孟水芸要带队前往上海,众人纷纷安慰孟水芸安心前往。
拍着酣睡的酒儿,安容顺对秋嫂说道“虽然林家绣坊姓了许,但我这心还是听不得旁人说这家绣坊一点儿的不好。”
秋嫂点点头,道“自家的孩子被个后娘拐跑了,那还是自家的孩子。旁人打了骂了,自然是心疼的。”
……
五月。
上海。
由于许茹宝的交代,上海许家绣行总经理许明嵩对孟水芸一行极其恭敬。
许明嵩为孟水芸一行订了高级酒店五月花。
如何调研,如何考察,具体细节都由孟水芸把握,许明嵩提供行程和资金上的全部支持。
安顿好,傍晚,孟水芸带着晋青衣从酒店里走了出来。
她想看看夜上海的繁华,想看看繁华的夜景中的女人。
除了摆放厅堂的艺术品,女人身上是最常见到苏绣的地方。
夕阳将每个里弄镀上一层光晕。
熙熙攘攘的街道,老电车发出咣当咣当的声音。
彼此连接的黑色轿车缓缓地“挪动”着。
五光十色的霓虹灯下是纸醉金迷的人们。
租界里手拿警棍的印度警察,依靠着墙壁露出大腿招揽客人的老妓*女,脖子上挂着摆满香烟的木架的孩童,跪倒在地乞讨的老人。
一辆辆黄包车里坐着西装革履的男人,男人怀里一准儿坐着大波浪的女人。女人通常将嘴唇涂抹的血红。一路浪笑。
街道边林立着各式店铺。
一个包子铺吸引了孟水芸的注意。
“南翔小笼包——”
回想起在林家老宅的日子,林桐卓最喜吃南翔小笼包。
林家后厨的一个姓李的师傅是林纪楠专门从上海请到云水的,为的是李师傅做的地道的上海面点,其中尤以南翔小笼包为佳。
林桐卓细心地将小笼包的面皮扯开一个缝隙,将里面的汤汁放到汤勺里。
待那小笼包彻底不烫,林桐卓才用筷子夹起,轻轻放到孟水芸的勺子里。
轻轻咬上一口,鲜得爽口,香得润心。
吃过那肉丸和面皮,林桐卓又将盛装了汤汁的汤勺递送过来。
浅浅喝上一口,却是人间美味。
回想起自己和林桐卓吃南翔小笼包时的情景,孟水芸的眼泪不经意地滑落下来。
晋青衣早已看出孟水芸情绪上的变化。
“经理,我饿了,不如我们就在这里吃上些包子,如何?”
孟水芸点了点头,道“也好。”
二人走进包子铺,寻了张桌子坐下。
形态小巧,皮薄呈半透明状的小笼包递了过来。
举起筷子正要夹取,一双眼睛让孟水芸愣住了。
在包子铺的角落坐着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女人的颧骨很高,眼窝深陷,一双眼睛痴痴呆呆。
身上的衣服因为长久不洗早已油腻不堪。
女人的目光只落在那几屉冒着热气的包子上,完全没有注意到孟水芸在看着自己。
为何这个邋遢的女人如此熟悉?
晋青衣用筷子夹起一个包子,正要递送到自己嘴里,突然那个坐在角落里的邋遢女人猛然冲了过来。
在晋青衣震惊的目光中,女人抓住那个滚烫的包子猛然塞进自己的嘴巴。
许是饿了几世,女人突然将裙子掀起,用脏兮兮的手将屉子里的包子悉数倒进裙子里。
用裙子包了包子,女人扭头冲出了包子铺。
女人险些撞到一辆飞奔的黄包车上。
不能那黄包车的车夫叫骂,女人又险些撞到一辆黑色轿车上。
黑色轿车停住,从车上跑下两个男人,两个男人叫嚣着举起巴掌,女人早已飞快地跑进一个里弄。
包子铺的老板娘歉意地说道“那是个可怜的女人,你们莫怪,我再给你们上两屉便是。”
忽然,巨大的心痛袭来。
孟水芸险些跌倒在地上。
女人不是别人,正是林夜思,自己的大姑子。
眼泪喷涌而出,顾不得包子铺里人流穿梭,孟水芸丢下晋青衣,推开众人,冲了出去。
滚滚车流,熙熙攘攘的人群,哪里还有那个疯癫女人的身影?
站在街道中心,举目四望,巨大的心痛。
一辆辆轿车停了下来,一辆辆黄包车从身边飞快经过。
一个印度警察手握警棍走了过来。
不等那印度警察张口,晋青衣冲了过来,猛然扯住孟水芸的胳膊跑到街道边的墙根下。
一张纸条抓在晋青衣的手中。
“这个是包子铺老板娘给的地址。”晋青衣说道。
按照纸条上的地址,穿过几个逼仄的里弄,终于看到一个斜斜的偏厦子。
柳条编织的棚顶上覆盖着几块破布和一些杂草。
柳条编织的帘子权当做这“屋子”的门。
轻轻掀起帘子,一个女人惊恐地朝里面缩去。
眼泪再次涌了出来。
孟水芸朝那个浑身发抖的女人一步步走去。
“大姐,是我啊,我是水芸啊——”
女子惊恐地抓起一个破被子将自己包住。
女子猛烈地摇头。
“不要抓我,不要抓我,我没有,我没有偷人,我真的,我真的没有偷人——”
突然,女人猛的将被子丢掉,跪倒在孟水芸面前。
惊恐的大眼里满是哀求。
“娘,求您,求您让我见宝儿一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