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我是水芸啊——”孟水芸蹲下身子想抱住哭泣的林夜思。
林夜思抓起一根筷子朝后退去,边退边道“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晋青衣一把拉住孟水芸。
“孟经理,她已经彻底疯了,她不认得你了。你不要惊扰了她。”
孟水芸跌坐在地上,痛哭流涕。
她没有想到大家闺秀的林夜思如今成了一个疯子。
她没有想到林夜思沦落到如同一个乞丐要到处抢食。
林家遭难后,安容顺为了不连累林夜思,严禁任何人与上海杨家联系。
没有人想到这个从没有吃过苦的林家大小姐竟会到了如此地步。
一个女人挑起柳条编织的帘子走了进来。
来人惊诧地看着孟水芸。
“二少奶奶——”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安容顺在云水镇为宝儿寻的奶娘薛玲,林夜思跟着杨长宁回上海后,薛玲跟着来到了上海。
不等孟水芸发问,三十五岁的薛玲早已哭哭啼啼地讲述起来。
“大姑爷向不回家过夜,那天夜里带回个女人,那女人硬说小姐冲撞了她,我陪着小姐在屋子里看着宝儿,小姐根本没有走出屋子,哪里会冲撞到她?
大姑爷不由分说,对着小姐拳打脚踢,宝儿吓得哇哇大哭,我护着宝儿,也顾不得大小姐。
老太太硬说小姐惹了少爷身体犯了毛病,大骂了小姐一夜。
第二天傍晚,有人来说大姑爷在四国酒店长醉不起,指名要小姐去接人。小姐拖着伤痛去四国寻大姑爷,谁知道——”
薛玲抬头看了一眼远处那个瑟瑟发抖的林夜思,大哭道“谁知道那天夜里小姐没有回来,第二天早上,小姐披头散发地跑回杨家,满嘴说着胡话,浑身都是伤痕。
老太太口口声声说小姐丢了杨家的脸,说小姐勾引了野男人。”
薛玲抹了一把眼泪,道“老太太命人将小姐丢出了大门。不允许小姐再踏进杨家一步。那天夜里下了大雨,小姐在大门外跪了整整一晚,第二天一早小姐彻底疯了。
老太太下了命令,谁也不得将小姐放进杨家,否则就打断谁的腿。”
薛玲将随身带的一个花布包袱打开,里面是几个发面饼子。
“小姐一个人在这上海滩游荡了半个多月,当我寻到小姐时,她已经彻底不认识我了。”
眼泪将薛玲的衣襟润湿。
“我记挂着宝儿少爷,不敢离开时间太长,也没有太多机会从杨家出来,通常六七天能出来一次。我一直在寻机会将小姐的事情告诉林家,但是我怕,我怕——二少奶奶,您知道大姑爷在这大上海那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我多次想离开这是非之地,可我又舍不得宝儿。”
晋青衣插言道“宝儿小少爷好歹是他们杨家的骨血,所谓虎毒不食子——”
薛玲泪眼蒙胧地看了一眼晋青衣,哭道“宝儿小少爷刚抱回杨家时,老太太看着宝儿还欢喜些,如今,老太太难得有个笑脸,每当宝儿哭闹,老太太准是要掐上一把。边掐边骂‘跟你那个死娘一个模样,哪里有我们杨家一点模样?’”
孟水芸心里已了然。
她缓缓站起身来,朝蜷缩在角落里的林夜思走去。
蹲下身子,孟水芸伸出手来在林夜思面前比划着。
“小呀小螃蟹,爬呀爬——”
林夜思瞪着一双大眼看着孟水芸用五根手指在地面上快速地“比划”着。
突然一声凄厉的哀嚎“宝儿——”
林夜思倒在孟水芸怀里大声地嚎哭着。
眼泪滚滚而出。
孟水芸将这个脏腻邋遢的女人紧紧抱在怀里,不断地安抚着。
“大姐,不怕,咱们回家,咱们回家——”
……
孟水芸将林夜思带回五月花酒店,为林夜思沐浴,换上新衣。
当侍应生将孟水芸订的饭菜用一个钢制推车推进房间时,林夜思扑了过去。
看着狼吞虎咽的林夜思,孟水芸无比心痛。
眼前这个两眼无神的女子,在数月前还珠圆玉润,温婉大方。
如今只有深陷的眼窝,高起的颧骨,一副瘦骨嶙峋的骨架,哪里还有一丝女人的丰润?
杨长宁,想起这个曾经欺辱自己的男人,无比的痛恨涌上心头。
势力如杨家。
杨家人为何偏巧在林家失势时将林夜思赶出家门?
四国酒店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薛玲不可能欺骗自己,既然是有人来唤林夜思前往四国,定是有人设计了陷阱。
联想到杨家的态度,林家失势的时间,孟水芸深深叹息着。
吃过晚饭,林夜思抱起一个枕头蜷缩到一个墙根。
林夜思慈爱地抚摸着枕头,道“宝儿,我们玩小螃蟹,好不好?”
将手指放在地毯上,林夜思柔声道“小呀小螃蟹,爬呀爬——”
一夜无眠。
……
法租界。
雨上小园。
一个老太太坐在一张藤椅上晒着太阳。两只倒立的眼睛彰显着老太太在这座大宅子里的绝对权利。
一个大腹便便的女人在一个丫鬟的搀扶下缓缓走到老太太身边。
老太太眉开眼笑,伸手轻轻抚摸着女人的肚子,道“我的乖孙。”
女子不耐烦地将老太太的手拿开,道“长宁怎么还不回来?”
“长宁毕竟是商会主席,哪里能天天在家呢?”
女子冷哼一声,道“你们不要以为我肚子里揣了你们杨家的种,就觉得我好欺瞒。我不是林夜思那傻女人。”
老太太显然有些动怒,想来在这大宅子里还从未有人对她这样不恭敬。
片刻后,老太太皱成一团的脸又舒展开来。
“卿儿,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们杨家对你怎么样,你该有数。我们可是为了你,将宝儿的亲娘——”
不等老太太把话说完,女子生气道“寻了那么久,怎么还寻不到?快把那死女人找出来,这么久不把这婚解了,是怕我这肚子里不是你们杨家的种,还是怕我这肚子里是个丫头?”
就在两人不痛快时,一辆汽车急速地驶入宅子。
一个男人急匆匆地从车里走了下来。
女子迎了上去,娇滴滴道“长宁——”
杨长宁没有看女子一眼,一把将女子推开,急匆匆跑进大宅。
女子显然没想到杨长宁会这样对待自己,一屁股坐到地上大声哭叫起来。
“杨长宁,你这个王八蛋,我让你当不成这个会长——”
不等女子骂第二句,杨长宁从屋子里冲了出来,一把抓住女子的衣领,怒道“你这个婊子,我要寻不到那东西,咱们全都得死——”
说完,杨长宁猛一松手,女子跌倒在地。
老太太急匆匆地走了过来,嚷道“长宁,你这是做什么?子卿肚子里可是怀着呢。”
杨长宁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水,仿佛要窒息一般,猛的将领带拽开。
看着哭闹的女子,大声嚷嚷的老太太,杨长宁将西服脱下,狠狠摔在地上,骂道“闹,都他娘的给我死去——”
杨长宁冲进大宅。
……
一棵法国梧桐树下,一个着了碎花白色短襟袄子,深蓝色罗裙,短发的女子注视着这一切。
黑色曲花栏杆内就是杨长宁的家——雨上小园。
孟水芸深深叹息着。
自己本想来为自己的大姑姐林夜思讨要公道,没等按响电铃,就目睹了这样一出活闹剧。
一切的一切已经清晰。
如今的杨家,是万不可能给林夜思一个公道。
自己是万不可让杨家寻到林夜思。
依照杨家的品性,哪里是“离婚”二字如此简单?
如今不是一个杨老太太,还有一个急切地想上位,将自己扶正的大肚子子卿小姐。
依照几人对话,可见这个女子定是家世不凡。
就在孟水芸想离开时,一声刺破天宇的警报拉响。
十多辆警车呼啸着将雨上小园团团包围。
近百个警察纷纷荷枪实弹瞄准了雨上小园。
路人惊恐地躲避到一棵棵梧桐树后。
一个大腹便便的警察从车上走了下来。
杨长宁急切地从雨上小园冲了出来。
在杨长宁的指引下,近二十个警察冲进了大宅。
突然有人大喊“跑了,他在那儿——”
随之是一声枪声。
路人惊诧。
众多警察从雨上小园冲了出来。
“人呢?人呢?”一个警察喊道。
看着围观的人们,十几个警察端着手枪,一步步走来。
温热的呼吸在孟水芸耳畔涌动着。
猛一回头,竟是一个褐色头发的男青年。
青年鼻梁高挺,眼睛深深陷在眼窝里。
厚薄适中的嘴唇透着男人特有的魅力。
不等孟水芸反应过来,一只胳膊已经强有力地将自己揽入怀中。
不容分说,那对让人无法拒绝的嘴唇压了过来。
惊慌失措的孟水芸连忙举手生生将那嘴唇挡住了。
胳膊上的挎包掉在地上。
男人竟大胆地将自己一只腿抬了起来。
羞愤的孟水芸照着男人的鼻子狠狠抓去。
似有血从鼻翼渗出。
两个警察看了看孟水芸,又看了看褐色头发的男青年。
一个四十多岁的警察对另一个警察低声道“别惹事儿了,法国人是大爷——”
另一个警察连咽两口唾液,道“人家法国人就是强,玩的女学生一个比一个漂亮。”
待那两个警察走远,褐色头发的男青年将手松开。
着了地的孟水芸抬脚照着那青年的脚狠狠踩去——
青年再次抓住孟水芸的腿,身子死死抵在孟水芸的身上,无比邪魅地说道“光天化日啊——”
眼泪涌了出来。
自己是遭了什么劫难,会遇到这样一个淫*邪的人?
那青年显然没有想到孟水芸会哭,猛然松开了手。
孟水芸抓起地上的挎包,恨恨地看了一眼眼前这个男人,哭着跑走了。
众人嬉笑着看着那青年,有人起哄地吹起了口哨。
青年耸肩道“哦——”
突然,青年猛一拍脑门,像箭一样穿了出去。
哭泣的孟水芸冲上一辆电车。
她本想为林夜思讨要公道,没想到在杨家门前被一个男子当众羞辱。
想起刚才那个尴尬的姿势,孟水芸越想越气。
突然整个电车的人骚动起来。
人们叫嚷着让司机赶快停车。
顺着人们的目光,回头看去。
一个人正像一只壁虎一样紧紧趴在电车后窗上。
那人正是刚才羞辱自己的那个褐色头发的青年。
看到孟水芸回头看着自己,隔着窗玻璃,青年吐出舌头,做了一个大大的鬼脸。
司机猛踩一脚,电车嘎然而止。
青年不见了。
众人纷纷跑到电车后朝外望去。
褐发青年呈一个大字,仰面躺在街道上。
有人惊叫道“哎呦不得了了,摔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