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客栈。
一早,林桐卓就带着奇峰走出了客栈。
他要去茶楼见几个由吴慕青介绍的证券经纪人。
去年冬,信交热潮锐减、股市崩溃,破产之风波及各行各业,交易所和信托公司纷纷倒闭,最后,信交业中只有两家信托公司和六家交易所幸免于难。
这次中国股票发展史上的第一次大灾难导致大量的证券经纪人失业,林桐卓想以小博大,他想寻到几位志同道合的证券经纪人一起合作,为未来的股票市场崛起做准备。
有低谷就有高*潮,在股票市场低迷的此时进入积蓄力量,谋定后动。
眼见到昨日慈善晚宴,孟水芸一个人独坐,寂寞得很,因此今日林桐卓让孟水芸一个人留在客栈,好好休息,也自在些。毕竟生意场上的觥筹交错,迎来送往,多的是利益,少的是真心。
为何要让这个温婉善良的女子陪同自己遭受这样的“折磨”呢?
在客栈虽一人,但总归自在一些。
……
北平。
八月的北平街头的银杏树叶还没有泛黄,一片片扇形的叶子像一把把小小的蒲扇,扇起热风阵阵。
身穿西服的林桐卓坐在黄包车里,一个黑漆钢制的拐杖放在身体的一侧。
身穿学生装的学子们高喊着口号列着长队从身边经过。
学生们在抗议北京政府邮资加价。
北平,这个思想潮流撞击的地方,舆论传媒、社会动员与权益博弈的最直接表现永远是学生们站在舞台中央。
林桐卓深深叹息一口气,比之走上街头的热血举动,他更喜欢像昨天晚宴上看到的那些人那样用实业增强自己的实力,以自己的实力做实际的事情。
张謇,清末状元,实业家、政治家、教育家,主张“实业救国”。中国棉纺业开拓者。
因为受了张謇“实业救国”的思想的影响,所以自己选择去英国读书,游历欧洲,探访各种大型工厂。
八月的热浪中,林桐卓在心中谋划着一张张蓝图,他重重地喘息了一口气。时不待我,只争朝夕。希望自己能尽快恢复林家的荣光,能发展一些利民的实业。
实业救国,实业捍国。
黄包车匆匆地跑过干鱼胡同一栋大型灰色洋楼,林桐卓扭头看着这座渐渐远去的灰色洋楼,内心感伤。这栋大型灰色洋楼是中国人自己办的第一家证券交易所的所在,曾经是清政府的国宾馆。如今证券业大灾难,这样一个热闹的所在如今清冷的很。
林桐卓握紧了那个钢制拐杖,目光炯炯地看着渐渐接近的那座古色古香的茶楼,几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证券经纪人正在朝自己招手,一个阳光明媚的女子在朝自己微笑,女子身穿白色纱衣,黑色西裤,胳膊下夹着一个公文包。
吴慕青,这个女子,能量大到让林桐卓惊喜,自己本是随口一句,她竟然能在短短的时辰里就将自己想结识的几个人悉数联络妥当。
如果让她做自己的秘书,协助自己完成恢复林家的家业,是不是太辱没和轻视了这个学识渊博,善于交际的女子?
“桐卓,你来晚了一分钟。”吴慕青嗔怪地迎了上来。
……
孟水芸坐在客栈的窗前,看着窗外的景致。
与上海的街头不同,北平的大街更显大气,四平八稳。
如果说上海是温婉的小女子,北平则更像是一个经历过无数沧桑的干练女人。因为太过干练,少了许多精致女人该有的味道。
这里没有呢喃的吴越软语,有的是大气的京味大鼓。
燥热的天气下,耳边是蝉的呱噪声。
中午了,孟水芸起身,她想去街道对面的那家面馆吃上一碗地道的北京炸酱面。
走出客房,走在灰色的水泥台阶上,摸着高高的蓝色墙围,与江南截然不同的气息。
走上街头,宽敞的街道两侧是林立的两层灰色小楼,高楼甚少。
没有江南的逼仄,一切是这样大气,仿佛将一切都放在地上,让天子可以将天下尽收眼底。
比之江南,北平的面更筋道。
孟水芸没有回头,从身后那两个人的对话和举止,她已了然。
店老板和那女人并不是夫妻,但却在北平以夫妻的身份过着日子。店老板想拿钱给老家的媳妇,却遭到眼下这个女人的激烈反对。
本以为这二人会吵了起来,谁知,刚才还在大声呵斥店老板的女人忽然从腰间摸出一叠钞票,温柔地让那四十五六岁的男人拿回去给老家的女人,看过孩子,早些回来。
孟水芸将剩下的面推到一边,放下几个铜板,她已经没有任何吃的兴致了。
沿着北平的街道缓缓的走着。
这个穿着淡蓝色短袖袄子,白色罗裙的女子让每个行人注目。
孟水芸感受不到旁人的眼光,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曾经她以为自己找到真爱,得了这世上最美的爱。昨天的晚宴,她忽然重新审视了自己。
爱一个人,就是对他好,让他感到幸福。
自己这样一个女子,该如何对他好呢?
忽然,想起那个淡然的少夫人,孟水芸凄然一笑。
静静的走在人流涌动的北平大街上,这个温婉的女子感觉到淡淡的凉意。
……
傍晚,奇峰一个人带着吃食回了客栈,说林桐卓在夜里有一个酒会,要很晚才能回来。
孟水芸等到九点不见人回,有些心焦。
片刻后,她站起身来,一个人走出客栈,她要去为林桐卓买一些醒酒的酸梅汤。
夜色中,树影后是一对对因寂寞而缠绵的人儿。
孟水芸诧异,夜色中的北平比之上海更为风流。
……
午夜,一辆黑色轿车停在马路上,一个醉醺醺的男人踉跄地从车里钻了出来,一个女子吃力地搀扶着男子。
男子一个胳膊搭在女人的肩头,一只手抓着一根钢制的拐杖。
男子显然喝了很多。
“水芸,你知道我压力多大吗?你知道我受了多少苦吗?你知道我承受了多少吗?我一定要把林家绣坊夺回来。当我把林家绣坊夺回来的时候,我要娶你,我要给你名分,我要带着你去国民政府领婚书。”
男子忽然将拐杖举了起来,大声道“国民政府的婚书,我,我一定带你去领取这东西。”
在客栈小二诧异的目光中,女子搀扶着男子上了二楼。
男子仰面倒在床上。
女子抬手想擦拭自己额头的汗水,谁知那手没等碰到自己的额头,就被床上的男子一把握住。
男子睁开醉意蒙胧的眼睛,道“水芸,你知道我多想让你成为我的女人,可我现在不能,我这样一个不能自如行走的人有什么能力保护你,有什么资格娶你?”
伶仃大醉的男子正是林桐卓,那个身穿白纱衣,黑色西裤的女子则是吴慕青。
吴慕青没有想到一直在林桐卓身边,被奇峰称呼为二少奶奶的女子与林桐卓并没有一纸婚书,更没想到这个所谓的二少奶奶和林桐卓并没有夫妻之实。
本一直挣扎纠结的心此时仿佛豁然开朗。
既没婚书,又没有夫妻之实,为何还要错失眼前这个英俊的意气风发的男子?
吴慕青不禁俯身,轻轻搂住酒醉的林桐卓,在林桐卓的额头轻轻一吻。
久久不舍的起身。
蓦然回首,一个温婉的女子正站在房门外看着自己。
吴慕青忽然有些尴尬,她慌乱的整理了下头发和领子。
不,自己为什么要尴尬?
吴慕青挺直了身子。
一步步朝眼前这个甚少言语的女子走去。
“你爱他,我也爱他,你和他不是真正的夫妻,我们公平竞争,谁能帮他实现最大的愿望,谁就得到他。”
孟水芸看着这个眉眼间都是自信的女子,缓缓道“感情不是买卖。”
吴慕青挑起眉毛,诧异道“你是怕和我竞争?”
孟水芸不去看吴慕青的眼睛,径直走进屋子,将酸梅汤放到桌子上,道“我为什么要和你争?我和他本就是一起的,彼此的心都已融进对方。如果他想走,我不会勉强他,如果他想留,我会好好待他。”
吴慕青没有想到孟水芸会这样回答自己,她本以为她会像个市井的小女子那样跳起,疯狂撒泼或像个旧家庭里的大奶奶那样暗暗抹泪。
“爱情里没有先后,现在是新时代,我不需要你退出,我也不需要你相让,不要用你所谓旧时代妇女的隐忍来玷污爱情的可贵。”吴慕青说道。
孟水芸看着这个颇有气势的女子,道“爱一个人是爱他的一切,不是他一个人。爱没有先后,但有结果,我和他的爱已有结果。”
吴慕青诧异道“结果?你在说笑吗?”
孟水芸端起那碗酸梅汤走向林桐卓,边走边道“我们是经历过生死的,彼此早已相融。两个人的结合不是婚书,不是身体——”
不等孟水芸将话讲完,吴慕青笑了起来。
“你是想说你们在精神上结合了吗?”
吴慕青耸了耸肩膀,道“既然你不怕我和你争,我就开始了?”
说完,吴慕青转身要离开。
一个面色黝黑的男子愤恨地站在门外,双手握成拳头。
男子冲孟水芸道“二少奶奶,刚才你去哪里了?可有人欺负你?”
吴慕青一把推开这个碍眼的男子,扭身走了。
被推倒在地的正是奇峰。
奇峰从地上爬起,看着孟水芸的眼泪簌簌地落下,着急地猛一拍脑袋,大声地叹息道“这都是些什么事儿啊?”
孟水芸将昏昏沉沉的林桐卓从床上扶起,将酸梅汤端了起来。
林桐卓睁开蒙胧的醉眼,道“水芸,这两天我开心,你知道吗?你知道为什么这么开心吗?我告诉你——”
林桐卓摇晃着手指,道“我发现一个贵人,我人生的贵人,她可以帮我,她可以帮我——”
孟水芸将头扭向一边。
晶莹的眼泪不断地落下,掉落在那碗暗红色的酸梅汤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