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曹家渡。
黄书芬寻了两个温顺乖巧的女子做孟水芸的助手。
孟水芸带着两个女子用了七天理顺了曹家帮所有的旧有账目,订立了新的账目。
孟水芸带着众人深入每家每户摸排每家的情况,将所有在曹家渡居住的人户做成籍册,详细备注每人的年龄,身体状况,收入状况,家庭状况等。
为避免有人因为生活困难而偷盗赌博走上邪途,孟水芸发动曹家渡的所有居民建立了互助基金社。
每家每户投入一定的钱财,集腋成裘。
召开了曹家渡人监督大会,选出二十人做为基金社的监管委。
用互助基金建立了幼稚社,收纳流民们的孩童,集中统一教育。
幼稚社优先雇佣曹家渡平日里身体虚弱,不能适应工厂劳作的女人做保育员。
曹家帮投入一部分钱补贴幼稚社,因为女工们没有后顾之忧,能脱开身子进厂工作,又保证了每月的房租和地租。
在黄书芬的支持下,孟水芸带着人将之前摸排出的二十家经营不善,长期拖欠房租的门店的出租权全部收回。
将互助基金社的资金的百分之八十的份额投入到这二十间门店中,由曹家帮的人统一管理。所有门店以经营百姓最基本的生活用品为主,而这些日常用品中又有许多是优先收购曹家渡人自产的,尽量做到自产自销,将利润最大化。
二十间门店雇佣了许多身有残疾或家庭困难的流民在这些门店做工。
门店收入又做为利润并入互助基金社,再次投入经营,不断滚动。
众多身有残疾和体弱之人通过在互助基金社建立的门店和摊位、幼稚社里劳作,获得了自食其力的机会,补贴了家用。
曹家帮收的房租和地租渐渐得以保留和积累,曹家帮渐渐摆脱入不敷出的窘况。
孟水芸发动众人每周清洁曹家渡,遍植植被,干净整洁的环境让众人心情好。
对待老人态度温和,对待孩童有爱心,宽仁的态度让这个曾经的国礼设计师得到大家的喜欢。
众人都不忍心去伤害这个手有残疾,但尽心尽力为大家做事的女子,曹家渡外的流氓地痞因为畏惧杜月笙的势力,不敢来搅扰曹家渡。警察局因为黄金荣的事情,也不敢来此搅扰,有谁愿意得罪卢筱嘉,这个民国大少呢?
在与人打交道的过程中,孟水芸阴郁的心渐渐明朗起来。
这个曾经的乡下丫头,曾经的苏绣大师,曾经的国礼设计师逐渐展现出明媚的笑容。
每日,孟水芸都要早早起床,沿着一个个里弄察看曹家渡的一日之晨。
不遗漏一个细节,发现问题必然在日落前解决掉。
这个小女子常常穿着白底淡紫碎花的袄子,黑色罗裙,面带微笑地飘飞在曹家渡的大街小巷中。
黄书芬坐在白色洋楼顶楼的藤椅中,欣慰地看着这一切。
一人不解道“黄姑,我有一事不明。”
黄书芬点了点头。
“黄姑是如何知道这女子会做到这一切?”
黄书芬轻抚着鬓角的发丝,道“众人只知她是逃难来的乡下丫头,有谁知道她是名震华夏的国礼设计师?她承袭了著名画师萧竹的一切。失去了双手,但她依然有着最本真的心。真正的智慧和信念又怎么会因为双手的被毁就彻底消失呢?”
黄书芬从桌子上拿起一本画册,仔细地翻看着。
画册上书“萧竹师徒画展纪念册”,轻轻翻动,画册的第一页印刷着一张大幅照片,照片上一个阳光明媚温婉的女子搀扶着一个六十多的老人。师徒二人如母女般相互依偎。
黄书芬将纤细的手举起,若不是认识了那死鬼,自己现在定然是一个拿着画笔的画师。
长叹一口气,黄书芬将桌子上放的那把精致的女士小手枪猛然抓起。
黄书芬以极其快的速度转身,将枪口对准远远的一棵古槐树。
风吹动着古槐树,早春盛开的槐花在风中飘摇着,风中带着甜甜的槐花香。
这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缓缓将手枪放下,为何自己时刻感觉到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自己?
……
麦琪公寓89号。
身穿青色真丝睡衣的吴慕青斜靠在沙发上,双手拿着一封长长的书信,书信是林纪楠亲笔书写。
小伙计李生贵恭敬地站立一旁。
“云水之行,你辛苦了——”吴慕青说道。
说完,吴慕青从一个女士小坤包里取出一叠钞票。
李生贵局促地揉搓着双手。
吴慕青转过头,斜睨了一眼这个十八九岁的小伙子。
李生贵连忙接过那叠钞票,牙齿打颤道“林老板那边——”
吴慕青慵懒地摆了摆手,道“有我,你还要担心什么?尽管说他云水老家一切安然即可。”
李生贵走了。
半小时后,一个小个子夹着一个皮包走了进来。
“小姐,您要的我都整理了出来。”
吴慕青接过小个子双手递送过来的那叠厚厚的照片,一一仔细地翻看着。
“很好——”
上海的夜多姿多彩。
吴慕青缓缓走到可以看到大半个夜上海的平台上。
缓缓从口袋里摸出那封林纪楠写给林桐卓的亲笔信,林家所有的一切已经了然。
纤细的手轻轻将这封家书撕成一条条,又一点儿点儿撕成无数碎片。
这个愈发感觉到无力,心伤的帅府千金缓缓松开双手,夜风将这承载了林纪楠无数嘱咐和叮咛的家书吹散。
点点碎片犹如这个落寞女子的心,如此失望,如此心伤。
坐在沙发上的小个子,道“小姐——”
吴慕青回过头来,微笑道“去吧,我们来给那位卢少爷锦上添花。”
……
黄浦江。
身穿深蓝色西服的林桐卓坐在一张长椅上,双手颤抖地捧着一份报纸发呆。
报纸上印刷着一幅幅清晰的黑白照片。
大标题“民国四少的曹家渡之恋”
一张张黑白照片蹂躏着这个面色略显苍白的年轻人的心。
长椅上散乱地摆放了一堆报纸,几乎每份报纸上都有关于这个浙江都督的大少爷的花边新闻,而新闻的女主角都是曹家渡那个曹家帮二姐——孟水芸。
各种触目的大标题让人恍惚以为整个世界只属于这傲视的民国大少和小帮派的二当家。
一个玉面男人缓步走了过来,男人将长椅上的报纸推到地上,轻轻坐在林桐卓的身边。
玉面男人从怀里掏出一盒香烟。
从中取出一根,玉面男人将头放低,一手遮挡着撩人的春风,一手拿起打火机。
猛烈地一吸,玉面男人仰起头,深深地吐出白色的烟雾。
“你心痛了?”玉面男人问道。
林桐卓的双手颤抖着。
“如果你认为这是真的,那么请恭喜我——”
林桐卓猛然转过头来,愤怒地看着这个再次突然冒出的男人。
“我相信我的水芸,这一切都是阴谋——”
玉面男人点了点头,道“不错,证据呢?”
林桐卓双手揉搓起头发,道“我和她的心早已交织在一起,深知彼此,我相信她此生此世都只是我的女人。”
玉面男人嘴里发出啧啧地声响。
“赛马王子,你那些都是虚幻的,我要的是实际的证据,证明这一切都是阴谋的证据。”
忽然似想起什么,林桐卓,这个年轻的才俊立即俯身将所有报纸抓了起来。
一张张报纸翻过。
林桐卓愕然地看着玉面男人。
玉面男人将香烟狠狠掐灭,道“每一张照片都是从特定角度拍摄的,为的就是突出两人有旖旎之情。但是每一张照片上都没有出现她的双手,如果一张,两张,不足以说明问题。但所有照片都刻意隐去了她的双手,只能说明一个问题,阴谋的人怕人发现她的双手,发现她的双手——”
似明白什么,林桐卓咆哮着抓住玉面男人的肩膀,吼叫道“她的手怎么了?”
“阴谋的人就是怕你知道她的手,她的手——”
玉面男人无比痛心地站起身来,走到江边,扶住栏杆。
“她的手残疾了——”
……
曹家渡。
一个身穿白色袄子,淡绿色长裙的女子坐在办公桌前,用左手轻轻地翻动着最近这几日的账目。
袄子袖口上绣着淡粉色的莲花,银丝线勾出了几片祥云。
女子的皮肤细润如温玉,额前随意留着流苏发,乌黑柔顺的长发被盘成了漂亮的发髻,发间斜插了一根紫藤木雕刻的簪子。
女子用左手拿起一只钢笔,在几份文件的右下角流利地书写道“孟水芸”。
没有人知道她为了练习这三个字,她的左手流了多少血,磨出多少茧子。
忽然一人急匆匆地跑了进来,大喊道“二当家的,有人来砸咱们曹家帮的场子了。”
孟水芸,这个刚刚在曹家渡建立起威信和美誉的曹家帮二当家,心下一惊。
孟水芸将钢笔轻轻放在桌子上,意志坚定地站了起来。
“竟然有人敢来砸场子,我到要去会会这位砸场第一人。”
自从杜月笙放话后还无一人到曹家渡搅扰,这第一个敢搅扰曹家渡的人,自己一定要有理有利有节的“送”走。
这个温婉的小女子缓步行走在曹家渡的马路上,身后跟着数十个曹家帮的弟兄。
……
老汤包子铺。
里三层,外三层,众多的曹家渡的百姓将这里围了个水泄不通。
一个五十多岁的老汉紧张地站在包子铺的外边揉搓着双手。
老汉正是这家包子铺的店主,来自云南的流民关文洛。
众人见孟水芸带着人来,自动让开一条路。
关文洛迎了上来。
“关伯,怎么了?”孟水芸关切地问道。
关文洛回头看了看包子铺,道“来了一个怪人,怪得很。”
“哦?”
这个五十多岁的老汉用手比划着。
“这人非要我做出南翔小笼包,蟹壳黄、酒酿饼、卤汁豆腐干、藏书白切羊肉、奥灶面……二当家的,您说我一个只会做普通包子的老汉咋能做出这许多小吃来?”
孟水芸紧张的心放了下来,原本以为是地痞流氓来打砸,原来是一个嘴叼的食客。
孟水芸朝包子铺走去,她相信经过劝导,这个嘴叼的食客定然会离开。
刚想步上那青石台阶,这个小女子心中一惊。
这个自信满满的女子猛然掉转身子朝远处跑去,众人大惊,纷纷避让。
一个拄着拐杖的身穿西服的青年急切地从包子铺里踉跄跑出。
“你忍心让我一个瘸腿的人这样颠簸吗?”青年道。
即将跑出人群的女子心痛地停住了脚步。
忽然,女子再次抬脚朝远处跑去。
青年无比心痛地大喊道“我的心为你守候了二十年,你忍心让它为你继续悲伤哀泣?这样一个爱你爱了许久的心,请你珍惜它的伤,它的痛——”
女子终究停住了脚步。
泪如雨下,一双斑驳的手不自禁地插入袖筒里。
青年丢掉拐杖,踉跄地一步步朝女子走去。
“我等了你那么久,每天夜里我都要数着星星入睡,情难禁,我的心是如此痛,刻骨铭心的痛,我始终记得那丛盛开的紫薇花,花下的你如此美丽。
我始终记得你轻轻拨开南翔小笼包,你怕那汤汁烫到我。
我始终记得你一个人在后厨花上一夜,就为了为我制出最香酥的蟹壳黄。
这样一颗只有你的心,请珍惜它的每一点痛,它无法承受失去你的痛,它日思夜想,呼唤着它的爱——”
女子缓缓转过身子。
泪如雨下。
一双斑驳的手从袖管中伸出。
女子一步步朝这个声声唤痛的青年走去。
四目相对,无尽相思苦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