蓉雨梅园。
腊月,上海沪太中路的蓉雨梅园里一派热闹景象。
花蕊很小的腊梅花像害羞的小姑娘悄然开在枝头,白的似玉、绿的豆青、黄的灿金。
来自全国各地数千家绣坊正在这梅香四溢的园子里展示着自己绣坊的产品。几个大横幅清晰地表明这场展销会的举办方正是中国刺绣行会。
做为中国一年一度的刺绣展销会的重头戏莫过于现场刺绣比试了。一个巨大的铺着红地毯的平台上,来自各家绣坊的绣娘,专心致志地绣制着,每个绣娘身旁都站着一个助手。
穿针引线,一朵朵娇嫩可人的梅花跃然绷布之上。
围绕平台簇拥着万千来自各个绣坊的当家人和绣娘,更有上下游原料商和销售商。
两个美丽的女子相互牵着手走进这个占地庞大的梅园。
一个女子温婉甜美,大眼睛顾盼神飞,姣好的面庞淡然清雅。另一个女子则穿着藏族服装,乌黑的大眼,红润的双唇,眉宇间散发着英气。
跟随两位女子身后的另有六个人。
人们纷纷被这一行人由内而外的气质所吸引,纷纷回过头来,欣赏地望来。
有人看着两个女子身后的一个年轻的姑娘,道“哎呦,这不是锦云绣坊的林厂长吗?”
林永蝶礼貌地笑笑,道“今天陪我两个嫂子来这里逛逛。”
另一人道“锦云绣坊为何没有参加今年的展销会?也没有派人来参加现场刺绣比试?”
不等林永蝶回答,便有人急道“你傻啊?人家锦云绣坊和爱薇公司是常年合作,一个生产,一个销售。人家锦云绣坊自然不愁订单了。”
几人羡慕地啧啧道“唉,苦了我们这些小绣坊了,订单不好拉,活不好干,产品不好销,指不定哪一天就关门了。”
林永蝶略带得意地指了指走在前面的孟水芸,道“找我二嫂啊,我二嫂有意做咱们绣品行当的下游销售商。”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孟水芸朝众人抱拳道“我们爱薇公司正在筹备开几家门店,所以需要采购一批质优价廉的有特色的绣品做为第一期铺货。今日,我们来就是想寻几家有特色的绣坊合作。”
有人颓丧地说道“唉,要轮也轮不到我们这些小绣坊啊,我那绣坊只是生产一些桌布,帷幔,怕是入不了爱薇公司的眼。”
看着这一群小绣坊的老板们,孟水芸诚挚地说道“生意无大小,买一个也是上门客,买两个也是上门客,诸位兄长可愿意带我看一看你们的产品?”
不好拂了一个温婉小女子的面子,众人只好带着孟水芸等人到自己家绣坊的展位前观看。
来到一家来自南通的绣坊展位前,看着展位上摆放的众多绣品,孟水芸略感失望。论色彩搭配,论图案设计,甚至是丝线的运用,众多的方面,这家绣坊的绣品都存在很大的不足之处。
这样的产品只能满足市井里最底层的百姓日常消费,难以进入正式的商店和柜台进行大批量的销售。
自知自己家绣坊的产品不过硬,也自知自家规模太小,这个来自南通的绣坊老板眼眸透着失望。
就在孟水芸要抬脚走到另一个展位时,突然眼前一亮,一只笨拙的布老虎压在众多绣品下面。
拿起这只布老虎,看着笨拙的绣技,孟水芸哑然失笑。
绣坊老板不好意思地说道“让孟经理见笑了,这是我女儿初学苏绣,所以笨拙得很。”
仔细地看着这个布老虎,孟水芸认真道“我倒觉得这只布老虎笨拙不失可爱,这样显得笨拙的针法正好突现了老虎的憨态可掬。”
思量片刻,孟水芸道“这样的布老虎,我们爱薇采购五千个,一个月内交货。可有问题?”
这个来自南通的绣坊老板吃惊地说道“这,这不是真的吧?您还没有谈价格。”
看着这个中年汉子,孟水芸笑道“咱们都是做绣品的,我又怎么会不知道做这样一只布老虎会需要多少工时?大哥自然不会欺瞒我。”
朝中年汉子微微笑,孟水芸转身朝另一个展位走去。
跟在孟水芸身后的沛菡扬了扬手中的采购协议,道“刘老板,我们把协议签了吧。”
中年汉子举手连连摸着后脑勺,笑道“好,好——”
众多小绣坊的老板们没有想到当年享誉中国,名扬海外的苏绣大师,国礼设计师孟水芸会带人来展销会亲自下单采购。
独具慧眼的孟水芸对于看中的产品,没有猛烈压价,因为知道成本是多少,工时是多少。众人都愿意和孟水芸合作。
林桐卓的证券所紧锣密鼓的筹备着,受孟水芸的影响,林桐卓决定稳打稳扎,一切用度能省则省。
……
霞飞路分店。
鼓乐喧天,鞭炮齐鸣。
在纷纷扬扬的彩屑中,上海爱薇公司第三家分店——霞飞路分店开业了。
宽敞明亮的店堂,摩登又潮流的橱窗,多种多样的精美的绣品,有着民族特色的民族绣产品,憨态可掬,有着浓厚民间特色的绣品,气势恢弘色彩绚烂的带着神秘感的藏域唐卡,可与古董媲美的珍贵的刺绣年画……
四面八方的客人纷纷朝这家五百平米的门店涌来,有人手中拿着饶氏木业的折扣单,有的拿着鸿翔时装公司给的赠品单。
孟水芸朝身穿西装的金鸿翔和穿着长袍的饶菊生,深深施礼,感激地说道“水芸感谢两位大哥这么多年来对水芸一直以来的帮助。”
饶菊生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道“饶大哥要感谢你,你让我看到了咱们商人的真正的品质。”
孟水芸困惑了。
金鸿翔哈哈大笑道“诚信,你做到了诚信二字——”
孟水芸不好意思地说道“水芸做得不够好。”
“你还年轻,你的未来定然远大,要对自己有信心。”饶菊生握起拳头,做用力状。
一派喜气中,三个人站在门外朝门店里张望着。
三人中最中间的是一个四十五六岁的妇人,妇人身穿蓝花白底的袄子,黑色罗裙,头上别着一根木簪子。妇人身边各自站着一个身材挺拔的青年,两青年均穿着土布的衣裳,陈旧的裤子。
三人张望着,似在为什么问题迟疑着。
当孟水芸透过橱窗看清三人的模样时,激动异常。
转身道“饶大哥,金大哥,水芸久未见面的家人来了,我失陪一会儿。”
说完,这个情绪激动的小女子飞扑向门外。
“娘,水新,水年——”
妇人和两个青年闻声望来。
看着一身新衣,美丽的,气质高雅的孟水芸,两个青年的眼眸中涌动着泪水。
妇人的眼泪喷涌而出,大哭道“水芸——娘可是寻到你了——”
久未见面,孟水芸跑了过来,拥住妇人连连落泪。
两个青年看着这个自十八岁离家就未曾回过家乡的姐姐,哭道“姐——”
林桐卓,林纪香、林夜思、奇峰等人纷纷从门店里走了出来。
“水新,水年——”林桐卓激动地喊道。虽然失去了记忆,却清晰地记得大婚那日是这两个青年把自己最爱的女子背出了于氏布坊,搀扶着自己上了迎新的高头大马。
天然的亲切感。
孟水新,孟水年朝林桐卓叫道“姐夫——”
用丝巾擦干眼泪,孟水芸抬起头来,四处张望。
“不用寻了,你爹是个死脑筋,说什么也不来上海,怕给你添麻烦——”妇人兰彩霞说道。
孟水芸走到孟水新和孟水年身旁,看着身材挺拔的两个弟弟,深深的自责,深深的懊悔。
自从离开家乡,这么多年从未曾回去看望过,虽然每月都要给家里邮寄家用,但终究是亏欠了家里。
想到苍老的父亲,看着鬓角斑白的后娘兰彩霞,两个已经成人的弟弟,孟水芸无比心痛。自己错过了什么?错过了许多亲情的时光。
……
十六铺。
为了更好的照顾家人,也为了更好的照顾老画师萧竹,经过商量,林桐卓和孟水芸决定出高价把三层小洋楼隔壁的院落买下来。
隔壁院落住着一个安徽籍商人。因为早有打算回家乡,这个安徽商人也乐得痛快出手。
将两套院落中间的围墙推倒,打通,拓平地面。
立时出现了一套有着两栋三层小洋楼的宽敞宅院。
孟水芸和林桐卓,秋嫂,带着三个孩子依然住在老画师萧竹的这套三层洋楼里,其余人皆住到新买的三层洋楼里。
由于院落中间打通,孩子们有了更宽敞的玩耍地方。
旁的邻居家的孩子也愿意来此玩耍,每日里宅院里都是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老画师萧竹坐在门前的紫色檀香木的椅子上,怀中抱着暖炉,身上盖着厚厚的羊绒毛毯,惬意地,悠闲地看着孩子们玩耍。
安逸,恬淡的神情让人难以相信她曾经是一个拒人千里的古怪老太。
换了睡衣的兰彩霞抬着头看着客房顶棚悬挂的水晶大吊灯,抚摸着光洁的高级木制沙发,啧啧道“还是城里好,大上海,不愧是大上海啊,上海好啊——”
“娘,我临时叫人去为您买了一些新衣,您看合身不?”孟水芸捧着厚厚一叠新衣走了进来。
兰彩霞接过这叠新衣,眼泪吧嗒吧嗒地掉落下来,道“娘没有想到你能对我这样孝顺,这些年你没有回家,我一直在想,你是不是在怪我早些年对你不够好。”
“娘,虽然我没有回家乡,但我心里是念着你们的——”孟水芸说道。
坐在床上,拉过孟水芸的手,兰彩霞哭道“水芸,你不要怪你这个后娘当年对你太苛刻,没有给你吃过什么好东西,也没有给你穿过什么好衣裳。你知道,咱们家穷啊。我一个女人要一个铜板掰成两半花啊。”
想起小时候的日子,孟水芸安慰道“娘你该感到高兴啊,苦日子都过去了,我和水新,水年都大了,以后会孝顺您的。”
这一声“水新,水年”令兰彩霞大哭起来。
“水芸,虽然我是你的后娘,但水新和水年可是你的亲兄弟,你可不能不管他们两个啊。你这一直为林家谋家业,可也体恤体恤你两个兄弟,都过二十岁了,还没娶亲。”
似怕孟水芸提及这些年邮寄的家用,兰彩霞道“家里这些年不太平啊,每个人总是生病,你邮寄的那些钱啊都送给郎中了。”
兰彩霞顿了顿,似鼓起勇气般,道“水芸,你如今也是大老板了,给你两个兄弟也安排个事儿做吧。”
孟水芸用丝巾擦拭着眼角的泪水,道“好——”
见孟水芸应允,兰彩霞接道“你是爱薇公司最大的老板,那咋也给你兄弟两个安排个经理当当啊,副的也成啊。”
“娘——”孟水芸笑了。
“咋了?”兰彩霞抬起头来,奇怪道。
“水新和水年虽然是我的兄弟,但是对苏绣并不了解,又从没有在工厂里做过事,还是先从工人做起吧。”
兰彩霞闻言,猛的站了起来,大怒道“啥,啥,啥,你说啥呢?我们大老远的来寻你这个当姐的,你就说让你两个兄弟去当工人?他们两个要当工人,还用跑大上海来?”
一屁股坐到地上,兰彩霞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哭泣道“哎呦,这是嫌弃我这个娘不是亲的啊。我兰彩霞大老远的跑来,空弹一出戏啊。这不是亲生的就是不行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