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春光好。
上海爱薇杂志社正式成立了,曾经的刺绣行会会长江南春担任了杂志社的首任社长。
这位熟知中国刺绣的行家,这位掌握了中国刺绣行业大量人脉的老者,凭着自己对刺绣的爱,不到半月就发动了行业内的各个大当家的撰文,令各家绣坊开始憧憬这份全英文杂志真的能打开国门,为中国刺绣注入新鲜的活力。
林纪楠在孟水芸的多次劝解下,终于摒弃与江南春的前嫌,答应做为这份全英文杂志的长期撰稿人,在杂志上发表各种有关苏绣历史和传承的文章。
做为创刊号,江南春和孟水芸广邀行业内的大家签名提字。
许茹宝拿着《爱薇》杂志约稿函,皱起眉头。
“堂姐,她这是要搞什么?这是出力不讨好的活儿——”许明嵩说道。
狠狠瞪了一眼头脑愚钝的许明嵩,许茹宝说道“我们都太轻视这丫头了,她这是步步为营啊,她要做中国刺绣的领航者,行业标准的制定者。
如果这份杂志成功创办,名义上广泛传播和推广了中国刺绣,但是这本杂志的名称是什么?‘爱薇’,外国人首先想到的是苏绣,爱薇,爱薇,苏绣。这二者是结合在一起的。
杂志隶属于上海爱薇公司,一旦创办成功,成为行业杂志领军,就相当于控制了这个行业的话语权,间接控制了海外市场,旁的中国绣坊要想竞争海外市场和他们相比,就不是一条起跑线了。”
许明嵩摸着下巴,道“没想到这丫头阴得很啊——”
仔细地看着《爱薇》杂志约稿函,许明嵩说道“这上面说每期杂志都会推介中国优秀绣坊的精美产品,不如我们就在他们这创刊号上做文章,把我们最新最优秀的产品拿出来,如果她们惧怕,不敢刊登和推介,就相当于自己打了自己的脸,失信于整个行业。
若是刊登了,对我们只有益处,也没有什么损失。
我们许家绣品公司和他们是死对头,想必她是万不可能刊登和推介我们许家绣品公司的产品的。”许明嵩笃定的说道。
将那份《爱薇》杂志约稿函狠狠摔在许明嵩的脸上,许茹宝恶狠狠地说道“你错了,她们一定会刊登的,还会对我们做专访。”
许茹宝猜对了,不多日,《爱薇》杂志社的代表来了,只是这代表不是普通的编辑和记者,而是江南春本人。
一直受江南春保护和提携的许茹宝不得不装出笑脸,接受了江南春和江南春的学生辅仁国的采访。
临别,江南春感慨的拍了拍许茹宝的肩膀,道“你已经做了行业领头羊的位置,是苏绣大家,不要和后生晚辈太过计较,她做的是一件有益于我们这个民族的事情。”
尽管内心恼恨,但在面子上,许茹宝仍然谦逊地说道“江老说的是,茹宝不会辜负您的。”
……
三月十八日,孟水芸生了。
众人聚集在广慈医院的病房里,兴高采烈。
“大姐,您真是好福气,水芸又为您生了个大孙子。”张芝兰抱着刚刚出生的林秀国,说道。
安容顺微笑道“说的好像不是你孙子似的。永蝶肚子里的还不是我的外孙子。”
张芝兰笑道“哎呀,大姐你这还挑我理了?”
尽管众人欢声笑语,孟水芸心里却隐隐发痛。拥有再多的子女,赚再多的钱,都无法抚平她心底的痛。
爱薇,你在哪里?娘心里好痛——
……
山西祁县马家庄。
老陈醋的醋香弥漫在马家大宅子里。
聋哑的马子宣是一个俊美的少年。尽管不能言语,尽管听不到外界的声音,但十五岁的他硬是凭借着自己的毅力,早早学会了认字,写字。
遒劲有力的草书让人感受到这少年内心里那早谙世事的成熟和沧桑。
十五岁的他如同往日一般,早早起床,翻阅先生前一日布置的功课。
此时的他正坐在窗前看着窗外的紫薇花发呆。
紫薇花的掩映下,一个穿着花格子衣裳的小姑娘正拿着扫帚,用力地清扫着场院。
是的,这个即将满四岁的小姑娘就是自己的娘马大脚曾为自己寻的童养媳,只是这童养媳只当了一天就被迫成了丫头,使唤丫头。
“花牡丹,过来——”一个四十岁的女人喊道。
长相温婉甜美的小姑娘用力扛起扫帚,胆怯地朝那女人走去。
“你快点儿啊,磨蹭什么呢?”大手用力捏住小姑娘的耳朵,呵斥道。
眼泪立即涌了出来,被称呼为“花牡丹”的小姑娘哭道“宋妈妈,我叫林爱薇,我不叫花牡丹。”
女人气道“哎呀,小丫头片子,还敢跟我顶嘴是不?我说过多少次了?你就叫花牡丹,林爱薇死了,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林爱薇。”
小姑娘委屈地抬起头,认真地说道“爱薇没有死,我就是爱薇,爱薇想娘了——”
被称呼为宋妈的女人仰天,用手用力地揉搓起头发,道“小姑奶奶,您饶了我吧,我说过多少次了,你叫花牡丹,你不叫林爱薇,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林爱薇。”
猛的将小姑娘的衣襟掀起,女人道“你这肚皮上的是什么?大大的一朵牡丹花啊,所以你叫花牡丹。明白了吗?”
眼泪吧嗒吧嗒地掉落下来。
女人扯住小姑娘的衣服领子,道“去磨房,把这石磨上的面粉悉数收到口袋里,若是撒到地上一点儿点儿,小心我把你耳朵扯烂。”
说完,女人用力一推,小姑娘跌倒在磨房里。
宋妈转过身来,用手整理了一下衣服和头发,正要抬脚离开时,一双眼睛正愤怒地看着她。
“少,少爷——”宋妈诺诺道。
马子宣愤怒地看着这个四十多岁的女人,用手比划着。
在马家大宅子里做了五年工的宋妈自然明白马子宣的意思。
这个素来把自己当成马家老宅二管家的女人委屈地边比划边说道“少爷,她就是一个使唤丫头的命,她那肚皮上那么大个疤痕,这辈子都不可能成为人上人,怕是嫁人都嫁不出去。
今日即使不是我责罚她,他日也会有人收拾她。
做一个下人,哪里能不受委屈,哪里能不吃苦?”
马子宣再次举起手,用力比划着。
宋妈道“少爷,您说她小?她已经快四岁了,许是现在就四岁了,四岁,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别说是个使唤丫头,就是那有钱人家的小姐,那也是要受教训的,该是懂规矩的时候了。”
看着面前这个喋喋不休,总是有道理的女人,马子宣气恼地一把推开宋妈,冲进磨房。
知道惹恼了马家的少爷,宋妈连忙掂起小脚跑走了。
……
跌倒在磨房里的小姑娘正是林桐卓和孟水芸的爱女林爱薇。
一年了,整整一年了。
忘记了许多,却不曾忘记自己的名字叫做林爱薇,记得那个慈爱的娘,和那个总是为自己做红烧肉的爹。
挣扎着坐起,坐在杂草铺的地面上,小小的她哭道“也许我真的叫做花牡丹吧,也许林爱薇只是我梦中的小姑娘,也许我根本就没有娘,也根本没有爹。”
身后似有声音,猛回头,诧异。
“少,少爷——”胆怯的她连忙从地上爬起,朝后退去,这一退,不小心碰到磨盘大石。
马子宣心疼地看着眼前这个温婉甜美的小姑娘,用双手比划着。
尽管已经在马家大宅里生活了一年,但小小的林爱薇还是弄不清楚眼前这个少年要表达什么意思。
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眼前这个小姑娘似乎根本“看”不懂自己真正想表达什么。
太过气恼和着急下,马子宣冲了过来,猛然将小小的林爱薇抱起。
小林爱薇惊吓的大叫道“少爷——”
嘿嘿一笑,马子宣抱着小林爱薇快速跑到自己书房前。
盛开的紫薇花美得醉人。
被马子宣抱在怀中的小林爱薇看着开得繁盛的花儿,很快忘记了刚刚还受过责罚,温婉甜美的小脸笑了。
看到林爱薇笑了,马子宣也笑了。
轻轻折下一枝花枝,递送给小林爱薇。
“谢谢少爷,很漂亮——”小林爱薇拿起花枝,说道。
花间,蜜蜂嗡嗡地闹着。
突然,一只蜜蜂朝小林爱薇扑来。
“啊——”小林爱薇惊叫一声。
拿着花枝的手猛一颤抖,花枝掉落在地上。
眼泪吧嗒吧嗒掉落下来。
“疼——”小林爱薇哭道。
本意是想哄小林爱薇开心,不料想却被一只蜜蜂蛰到。
马子宣抱着小林爱薇急速跑进自己的书房。
将小林爱薇放到椅子上,这个向来被众多家仆和老妈子照顾的少爷在书房里到处翻找着。
满头大汗的他蹲下身子,对着小林爱薇比划着。
“你是说让我在这里等着?”小林爱薇说道。
马子宣点了点头。
“好的——”小林爱薇点了点头。
马子宣起身,冲出了书房,冲进马大脚的房间。
不多时,马子宣冲了回来,手里拿着一根细细的针。
抓过小林爱薇的手指,对着阳光,拿着细细的针轻轻拨动。不多时,蜜蜂的那根“刺儿”被拨了出来。
“疼——”泪珠儿落了下来。
蹲在地上的马子宣仰头看着坐在椅子上的哭泣的小林爱薇,心里说不出的疼。
猛然将那根被蜜蜂蛰过的手指放进嘴中,轻轻允*吸。
小林爱薇惊吓的猛的将手指抽回。
炙热的大眼睛看着小林爱薇,马子宣举起手在身前比划着,不断地比划着。
小林爱薇好奇地说道“少爷,你在说什么?”
马子宣再次比划着,嘴巴艰难地动着。
微弱的声音发出来。
“我——等——你,等——你——长,长大——我娶,娶你——”
这声音如此微弱,却蕴涵着惊人的力量。
一声嚎啕大哭,窗外一个女人哭泣着飞跑而去。
女人正是马大脚。
这一日,她早早从皮货店里回到家中,不想却碰巧看到家仆宋妈责罚小林爱薇,尽管心疼小林爱薇,但想到小林爱薇肚皮上那大大的疤痕,她就纠结了。
马大脚一遍遍地责怪自己当日该仔细地看上一看,不该莽撞地将小林爱薇带回。
当自己命人为这小姑娘梳洗换衣裳时,才发现这个外表温婉甜美的小姑娘肚皮上竟然有一块大如巴掌的大疤痕。
一气之下,将这小丫头丢给了下人们,由宋妈管教,做一个使唤丫头。
不想,自己的儿子马子宣竟真的喜欢上这个温婉甜美的小姑娘。
更想不到十五年里没有言语过的马子宣竟然说话了,尽管这“话”不连贯,但足以让自己震惊到流泪。
回到屋子中的马大脚颤抖地拿起长烟袋,猛吸几口,以平复自己的心情。
也许这丫头和自己的儿子真的有缘分?
想到这里,马大脚大声喊道“都给我听清楚了,从明天开始,花牡丹,哦,不,泪珠儿就是少爷的使唤丫头,专门伺候少爷,陪少爷读书,哪个敢再随意责罚这丫头,我打折他狗腿,不想在我马家做工的,尽管滚蛋,别碍眼。”
……
翌日。
小林爱薇,不,我们该称呼这温婉甜美的小姑娘一声“泪珠儿”。
泪珠儿站在椅子上,面前是紫色檀香木的大桌子,大桌子上放着一张宣纸。
小小的泪珠儿手中抓着一只毛笔。
十五岁的马子宣站在椅子后,一手抓着泪珠儿的小手,轻轻运笔。
三个流畅的毛笔字出现在宣纸上。
泪珠儿笑道“少爷,这是什么?”
马子宣艰难地,用力地,一遍遍努力着,终于在几分钟后,他发出了自己心底的声音“泪——珠——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