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公馆。
十一月的天已经冷了许多,丫鬟们早早地在书房里点燃了暖炉。
红彤彤的光芒一明一暗。
身披呢绒披肩的柳晓筠站在大案前,纤细柔白的右手轻握一支毛笔,另一只手轻轻将右胳膊的袖口朝上提起。
蘸满一得阁墨汁的毛笔轻轻落在白色的宣纸上。
饱含这个内敛端淑女子深情的一行字倾泻在纸上。
“我用三世的情,换你一生的缘。”
西洋落地钟发出上午十时的报时,这个明媚的女子将毛笔放下,从桌子上抓起一本书籍,书籍装帧精美,文字扭扭拐拐。
一个小丫鬟笑道“小姐,你现在都快成一个法国通了,不仅读得法国字,还会做法国菜。我看咱们这书架就快被法国书籍占满了。”
“鹊儿,你不去准备食材,在这里多嘴多舌——”柳晓筠边翻看着书籍边佯装责备地说道。
被叫做鹊儿的小丫鬟猛然跳起,夸张地说道“小姐,前天是黏糊糊的蜗牛,大如拳头的蜗牛,昨天是软乎乎的牡蛎,今天是黑乎乎的松露……小姐能不能不要用这些可怕食材?”
柳晓筠指着书籍上的一张图片,道“这是前天做的法国大蜗牛,是谁吃的最多?”
鹊儿吐了吐舌头。
柳晓筠将书籍翻了几页,指着一张图片,道“这是昨天做的‘皇后’牡蛎,是谁说牡蛎是人间最美味的东西?”
快速将书籍翻到一页上,柳晓筠看着一张图片,道“今天我要做的‘钻石’松露,等我做好了,你不要吃啊——”
一听不许吃,十六岁的鹊儿立即委屈地拉住柳晓筠的胳膊,央求道“小姐,你不要那么狠心,鹊儿愿意一辈子都做您的试菜人。”
柔白的手指轻轻碰了一下鹊儿的额头,柳晓筠笑道“你这嘴滑的丫头,你哪里是试吃,哪一次不是大快朵颐?”
鹊儿撇嘴道“鹊儿不过是占了子谦少爷一点儿点儿便宜。”
这一声“子谦”令本笑容满面的柳晓筠神情暗淡了许多。
柳晓筠站起身来,走出书房,朝后厨走去。
柳家的厨师周师傅连忙走了出来,每天中午的午饭都是柳晓筠亲自准备,一份中式饭菜,有汤有菜,绵软得很,是为了一直卧病的柳初阳准备的,一份中法混搭饭菜是为贺子谦准备的。
偌大的后厨里,柳晓筠戴着围裙,将套袖一一戴上,头上盖了一块毛巾,看着一堆一堆已经洗干净的食材,深深呼吸一口气。
这个曾经的弱如柳的大家闺秀如今已经锻炼成一个手艺精湛的厨师。这手艺是为自己所爱的两个男人而学的。
一个是自己的老父亲,希望通过一菜一汤,让老父亲能感受到女儿暖暖的孝心。
一个是自己爱慕的男人,自己的义兄贺子谦,自己别无所长,中法混搭的饭菜可以让自己多一个接近他的理由。
烟雾缭绕中,柳晓筠喃喃道“红尘中的我看不穿,我用三世的情,换你一生的缘……”
……
卧房。
柳初阳倚靠在床头,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被子上堆放了大量的报表和文件。透过窗棂向下望去,可以望见后厨里那个忙碌的身影。
许多年过去了,自己的女儿柳晓筠早已经过了最美的韶华年纪。众多提亲的人皆在柳晓筠这里碰了钉子,加之女儿如今已经是尴尬的年纪,提亲的人渐渐变得稀少。
虽然提亲的人少了,但若是自己的女儿肯嫁,冲柳家的家业,分分钟会冒出众多的富家子来提亲。
但身为父亲的自己又怎么会违了女儿的意,让她嫁给一个不喜欢的夫君呢?
目光收回,柳初阳看着一张张报表和文件,眉毛紧皱。一个银行家,金融家的本能让他感受到金诚银行,整个上海金融业,暗流涌动。
这暗流是什么,自己又辨识不清,犹如一个人行走在黑暗中,能感受到周遭是夜行的百鬼,百鬼在肆意地挥动着手臂,做着各种各样的姿势,但自己却无力让这些犹如雾气或空气的百鬼显现出来。
一次次挥拳,皆像打在虚无上。
眼前浮现一个老者的容颜,柳初阳的眼睛湿润了。
这个一生执着中国金融业的银行家,喃喃道“恩师——”
柳初阳口中的恩师正是中国最伟大的实业家,主张“实业救国”的,近代“状元实业家”张謇。
秉承张謇的“实业救国”的理念,柳初阳将家财用来设立金诚银行,希望通过扶持中小商户和公司,以壮大中国的民族企业家的队伍,提高中国的实业水平,使更多的中国人有工作可做,有衣穿,有书读。
抓着文件的手颤抖着,柳初阳声音颤抖地说道“实业救国,天不亡我华夏——”
记忆中的一幕再次浮现在脑海中。
三十年前,北平,隆隆的炮声中,一个个梳着长辫子的太监仓皇地从圆明园里逃了出来,一个个身着军装的外国兵骑着高头大马追了出来,一把把火枪连续地射击着,太监们扑倒在地。
北平城里乱做一团,妇孺们大哭着,在男人的保护下朝四周的城门跑去。
熊熊的火光中,中华文明毁于一旦。
凄厉的惨叫,横流的鲜血——
一行浑浊的眼泪顺着柳初阳苍老而憔悴的面颊流淌下来。
今日感受到的暗流比之当年亲眼看的凄惨更加恐怖,为何?
……
金诚银行。
贺子谦焦急地走来走去,再有几日便是上海爱薇公司借贷还款之日,按照流程,借贷部主任是该提前一个月上门沟通,以获得翔实的数据资料。
不想打扰到孟水芸,加之上海爱薇公司全球行销旺盛的趋势,自己笃定上海爱薇公司必然能还上借贷,就没有允许借贷部主任上门沟通。
随着距离还款日一天天接近,贺子谦有些慌乱了。这慌乱不是来自对自己自身安危的考虑,而是为孟水芸的上海爱薇公司的经营安全考虑。
富春山,不,老男人三叔黑泽逼迫自己交出了四千八百多家拖欠借款的小商户和小公司的信息,利用这些小商户和小公司手中的选举权,富春山已经成功地令非租界商会主席一职“改天换地”。
“总经理,上海爱薇公司的孟经理带着人来了——”借贷部经理推开门说道。
惊喜。
贺子谦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
借贷部贵宾间。
着了一身藕粉色旗袍的孟水芸正在几个银行职员的帮助下填写着一些文件。
“砰——”
贺子谦猛然推开房门走了进来。
几个银行职员吃惊地看着自己银行向来稳重的总经理。
孟水芸抬起头来,情绪激动地看着贺子谦,点了点头。
贺子谦压制住自己的激动,声音平稳地说道“孟经理,您好——”
“多谢金诚银行给我们上海爱薇公司的大力资助——”孟水芸道。
简单的话语饱含着两人多种情愫,多种无奈的情素,有爱慕之情,有心疼之意,更有姐姐对弟弟的呵护之情,更有同志般的战斗情。
偌大的窗玻璃外一个女子愣愣地看着这一切。
女子正是金诚银行的大小姐,董事长柳初阳的独女柳晓筠。
一个檀香木的食盒被柳晓筠拎在手中,抓着丝巾的手微微颤抖着。
牙齿紧紧咬着下嘴唇。
尽管听不到贺子谦与孟水芸的对话,但女人的直觉告诉她,贺子谦从来没有改变过,一直坚定地爱慕着那个女子,那个被报纸评论为中国苏绣女杰的民族商人——孟水芸。
一行清泪滑落下来。
柳晓筠转身朝贺子谦的办公室走去。
金诚银行上海总部的每一个职员都已习惯大小姐每日中午亲自为总经理送午饭。
柳晓筠爱着贺子谦,柳家期待着贺子谦成为上门女婿已经不是金诚银行的秘密。
在众多职员谦恭的目光中,柳晓筠提着食盒走进贺子谦的办公室。
……
“莫送了,哪个总经理会送客户这么远?”孟水芸站在金诚银行门前的广场上说道。
贺子谦说道“好——”
看着孟水芸等人上了汽车,贺子谦转身朝三楼走去。
尽管自己骨子里玩世不恭,风流成性,但在金诚银行,自己永远要维持住一个银行家该有的礼仪,职业操守。
办公桌上放着一个食盒,轻轻将食盒打开,香气扑面而来。
与鸡蛋和米饭一起炒制的意大利面上撒着黄油、奶酪,松露。意大利面下面是烤鸡的鸡肉块。
“晓筠——”
贺子谦跑向窗户,朝外望去。
柳晓筠正走上一辆白色的轿车,柔白的手轻轻将车门带上。
阳光下,那行清泪分明挂在眼角。
疼,心疼。
柳晓筠的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对自己的关心和等待,犹如一块大石压在自己的心头。
韶韶年华,女子有几多春?
愧疚。
就在白色轿车要开动时,柳晓筠抬起头来,这个单纯善良的姑娘挂着泪珠朝站在三楼窗口的贺子谦露出了温和甜美的笑容。
看到柳晓筠发现了自己,贺子谦举起手来,就在他要唤道“晓筠”时,一辆黑色汽车开过。
那个熟悉的身影正是自己心心念着的月亮新娘——孟水芸。
贺子谦的手停滞在空中,目光追随那辆黑色汽车而去。
柳晓筠顺着贺子谦的目光望去,是的,刚刚那辆经过的黑色汽车里坐着的女子就是他默默爱着的女子,神一样存在他心中的女子。
一双本惊喜的大眼睛立即黯淡下来。
“王师傅,回柳公馆——”
当黑色汽车彻底消失在视野中时,贺子谦从恍惚中回过神儿来。
白色轿车早已朝着相反方向开出很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