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月色下,青白苍茫的荒野上,一座破旧的土地庙里,八十多人围绕着熊熊燃烧的篝火站立着,人人手中捧着一个粗瓷海口碗。
清朗朗的白酒,热辣辣的口感。
纪无爱环视众人,声音略微颤抖地说道“距离鸽子蛋最后一次消息传递已经一个多月了,周顺秀已经重新潜伏回上海,得到了确切消息,韩中晋,老五,鸽子蛋等人已经悉数被捉拿,判了重罪,关押在上海漕河泾监狱。
我们已经成了全国缉拿的重犯,我们已经无法继续以戏班为伪装了,我们必须将戏班解散,人员全部分散到各处,这样才能分散警察的注意力,更好的保护我们自己。”
有人哭道“老大,我们不想走,是你把我们一一从牢房里救了出来,这么多年,咱们八十多人心往一处使,劲儿往一处拧,不是家人,胜似家人。若是真的解散了,我徐家俊不知道去哪里,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众人纷纷哭泣道“是啊,老大,不要把戏班解散啊,我们能去哪里啊?戏班就是咱们的家啊——”
众人的哭泣令纪无爱更加悲切。
猛然仰头,将粗瓷海口碗里的白酒喝尽。
泪花闪闪的双眸看向众人,纪无爱大声道“戏班不是彻底解散,只是暂时避开警察全国缉拿的风头,待风头过去,我定然重新将诸位兄弟姐妹都召回。”
回头一声高喝“小六子,狗胜子,把东西抬过来——”
两个二十左右岁的小青年抬着一个箱子走了过来。
纪无爱随手一拽箱子盖,满满一箱子大洋。
“这些年里,我们共得了两百万大洋,除了在北平和上海,南京建的几个联络处,店面,我用了六十万大洋注资许家绣品公司,还有一百四十万大洋被我存在了上海一家银行。
这一百四十万大洋已经悉数被警局封存。几无再得的可能。
这里的五万大洋和金银首饰,是我们到东北后的所获。
众家兄弟把这些分了,各自去寻安全所在,如果能遇到好女人,就安个家,生个娃,好好过日子吧。
若是未来,我纪无爱再组戏班,愿意来的,我都欢迎,不想来,只想过个安稳日子的,我纪无爱只会祝福,绝不勉强拽你出来。”
众人大哭道“老大——”
纪无爱转过身朝坐在一尊土地爷塑像下的小姑娘走去,边走边道“没命啥都白扯,兄弟们,尽快各自散去,有缘,咱们自会再聚首。”
宛若天仙的小姑娘手中捧着一个非常红的苹果,眼泪吧嗒吧嗒地掉落在苹果上。
纪无爱俯身,将小姑娘抱起,道“哭啥,聚散都是缘,人要随缘。”
……
翌日一早。
纪无爱站在空荡荡的土地庙外发呆。
“娘——”身后背着一个包袱的玉朵儿唤道。
“都走了,都走了——”纪无爱喃喃道。
一个燃烧的火把举了起来,小小的玉朵儿问道“娘,烧了这土地庙,老天爷会惩罚我们吗?”
“惩罚个屁,你娘我就是老天爷——”从恍惚中醒转过来的纪无爱大声道。
一把抓过那火把,猛一扬手。
火把被丢上破旧的土地庙的房顶。
萧瑟的寒风中,木制结构的土地庙熊熊燃烧起来。
茫茫白雪中,一大一小,两个貌美如花的人儿,各自背一个包袱,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
“娘,我们只有两个大洋,其他的都分给叔叔伯伯师兄他们了——”小小的玉朵儿道。
“不怕,咱们可以在街头唱小曲儿换钱。”纪无爱道。
“如果那些人光听光看不给钱怎么办呢?”玉朵儿忧虑道。
纪无爱停下脚步,轻轻抚摸着玉朵儿的头发,道“娘可以去偷——”
……
龙江、滨江、三江、北安、东安……
人们惊奇的发现在大街上多了一对卖唱的母女。母女两人均是美若天仙的人。
纤纤玉女,细细碎步,明眼人一看便知这母女二人来自江南。
偶有登徒浪子上前想调戏,占上一丝半毫便宜,不是被那被唤做娘的女子打得满地找牙,就是被美若仙的小姑娘抓破了脸颊。
名号渐渐传播,人们都说白山黑水间来了一对烟雨白鹭。
……
黑河。
素有“北国明珠”的黑河位于黑龙江省西北部,小兴安岭北麓。
腊月里的黑河热闹异常,汉、满、回、蒙古、鄂伦春、达斡尔等民族的百姓穿着各式各样的衣服走在黑河街头,纷纷采购着年货,准备过一个吉祥喜庆的大年。
众多的皮货商们聚集在皮货一条街,以各种暗语比划着价格,进行着无声的贸易。
一个四十多岁的英姿勃发的男人骑在一匹白色的骏马上,尽管便装在身,戴着一副墨镜,但男人由内向外的豪气,令路上行人纷纷侧目。
跟随在男人身旁的是一个年约十五六岁的少年,少年内穿灰色长袍,外罩呢子大衣,头上戴着一个狗皮帽子。
许是太冷的缘故,少年的眼眉,鼻翼下,皆上了一层霜。
少年跨下是一匹枣红色的蒙古马。
男人对热闹的景象很满意,二人骑在马上走走停停。
绕过一条街道,两人牵住了手中的缰绳,令跨下马停住了脚步。
两人惊奇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一个茶楼前围聚着数百人,人们纷纷叫好着。有人道“爽快,唱的那叫一个好——”
有人道“好久没听过这么正宗的曲儿了,往日还是在江南才听过——”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大一小,两个柔美的人儿正抱拳朝众人施礼。
身穿黑色罗裙,红色锦缎袄子的女子大声道“我木红绵带着女儿行走江湖,虽然卖的是唱,但是靠的却是诸位的抬爱。各位老少爷们,看在我们母女辛苦一场的份上,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
一个如仙的小姑娘捧起一个托盘走向围聚的人群,甜甜的说道“叔叔——”
被称呼为叔叔的男人从长袍里掏出两个铜板,放在托盘里。
小姑娘朝男人旁边的一个老者走去,甜甜道“老爷爷——”
老者微笑道“你们唱的实在是好,爷爷我要多打赏一些——”
老者从口袋里摸出一块大洋,就在大洋要放进托盘中时,一人大喝道“哪里来的不开面的家伙,在豹哥我的地盘上唱戏不拜码头?”
这一声“豹哥”令所有人胆寒,人们纷纷朝四周退去。
为首之人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男人长得凶悍无比,一双大眼犹如牛铃。
跟随在男人身后的是八个壮汉。
自称“豹哥”的男人一把抓住老者手中的那块大洋,恶狠狠地说道“给我——”
大洋抓在手中,猛然抬起脚来。
就在大脚要踹在老者身上时,豹哥突然发出惊天地泣鬼神的嘶鸣。
待众人看清楚,有人忍不住笑了起来。
原来是小小的玉朵儿狠狠咬住了豹哥的手腕。
向来作威作福惯的地痞豹哥哪里想到小小的孩子竟然敢扑上来,并且狠狠咬住自己的手腕?
大怒的地痞豹哥猛然从腿上拽出一把匕首,就在匕首扎向玉朵儿时。一道红光飞射过来。
锵啷一声,匕首被踢飞在地。
小小的玉朵儿被那红光抱起,飞射向一旁。
当看清楚红光便是之前那朝众人抱拳的女子,那个被这孩子称呼为娘的女子时,众多壮汉扑了上来。
……
人群外,远处,两个骑在马上的人看着这一切,戴着狗皮帽子的少年心急如焚,摩拳擦掌。就在少年要打马冲向人群时,旁边的男人低声呵道“静观——”
少年眼泪如飞,奈何如何心焦,却是一声也发不出。
他本就是一个聋哑人。与人沟通完全依靠看对方口形,手势,写字。
少年强按下自己的心焦,任凭眼泪默默流淌。
缘,天注定。
自己每日里沿着黄河水追寻,在黄河两岸的村庄打听,希望能得到那个自己小小的媳妇的消息。
旁人都道“从那么高的瀑布上掉下来,这么长时间了,是不可能了。你放弃吧。”
自己固执的摇头,心中一个声音无时无刻不在响起“少爷,你会用心寻到我吗?”
为了自己心底的声音,自己偷跑出了家门,只给自己的娘马大脚留了一封书信。
“娘,儿子去寻泪珠儿了,我相信她没有死,她还活着。”
一路徒步,三山五岳,踏遍黄河两岸大大小小数十个城市,数百个村镇。
脚底板不断被磨起泡,始终不曾有过放弃的心思。
寻找的半径渐渐扩大,渐渐远离黄河。
一日,自己行至沈阳,路遇一伙歹徒抢劫。就在以为自己将彻底惨死歹徒刀下时,几声枪响,一个英气勃发的汉子犹如天神般出现在自己眼前。
几个回合下来,歹徒们被打得落花流水。
终究是失血太多,自己昏迷在男人怀中。
缘,天注定。
自此自己认定了身旁的这个男人,犹如天神一般的男人。
听不到,说不出,只能看对方口形或看对方手写的纸条,来判断对方意思的自己在众人眼里是个废物,在这天神一般的男人眼中,自己却是天才。
书童,自己成了天神男人的贴身书童。
平日里整理各种文件资料,帮助天神男人撰写各种公文。
是金子总会发光,众人眼里废物一样的自己终于找到了自己人生的位置——黑河警备司令部文员。
天神男人有一个响当当,流芳千古的名字——马占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