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原落入水中,肺里的气泡声在海洋的轰鸣之下轻不可闻,没想到第一次在海中游泳竟然是这样的开场。红色的影子把他包了个严实,丁景仪无时无刻不惦记着他,赶在入水之前在他身上留下“二重影”魔法保住猫命。
彭原依稀能看到皮筏子的影子,他粗略估计自己距离水面只有几米。然而水下有无数旋涡,尽管有“二重影”魔法的助力,他游起来依然艰难,浮起半米、下去一米,进展有如人生的下沉空间。
——这就是灰仙预言之中的劫难吗?
猫爬了几分钟之后,彭原赶在魔法失效之前到了皮筏子上。天幕漆黑,分明是下午时分,海面却黯淡有如永夜,他视野所及之处只有两个一层楼大小的金色光点。
——和一条单行道马路那么宽的鲜红舌头。
彭原不紧不慢地翻过皮筏子,书包还拴在上面,只是湿透了,东西一样没少。彭原掏出水母和孔雀两根魔杖握在手中,望向光点,用恶魔语言说:
“你是巨蛇伦德,艾洛温公路的标尺。”
光点渐渐黯淡,最终呈现出两条路灯高矮的黑线,巨蛇露出了瞳孔。
歌声般的嗓音再次响起:“时隔千年,地面还有人记得我?你是谁?”
海面渐渐恢复平静,彭原这才得以看清巨蛇的外貌,它通体雪白,有八排机动车道那么宽,每一片鳞都有一辆出租车的大小,鲜红的信子有如某种管道凝结在一个瞬间、又被时间剥开。它悠悠地半沉于海中,盘旋蜿蜒有如白色的岛屿。彭原毫不怀疑,他加上丁景仪也不够伦德塞牙缝的。
彭原坐上皮筏子,忍着呼吸的不适:“我是j大考古系的学生,彭原。伦德先生,你来这里之前,和大使馆、海关、林业局办过证吗?”
伦德没有回答,僵直的蛇眼一动不动,彭原觉得这位可以和五哥有相同的眼神,不妨有空拜个把子。
伦德开了腔,鲜红的信子有如解谜游戏中的机关一样吞吐着:“时过千年,我本以为地面上没有人记得艾洛温的过往,没想到仍有孜孜不倦的学者。”
彭原问:“你来干嘛啊?”
“我来此寻找前朝的哈尔隆妮亲王,奥林·瓦伦廷。你既为学者,可否知道他在何处?”
“前朝”,彭原眼睛转了转,虽然他从安娜那里听闻,艾洛温已经改朝换代了。但当朝的具体情况,他不了解。
“咳咳,”彭原清清嗓子,“亲王的棺椁在距此数千公里之外的某个城市的博物馆里,你要是办好证了,我可以陪你去看看,要坐火车。”
伦德低头下来,鲜红的信子贴着彭原身边擦过:“精妙的文字游戏!我相信你是真正的学者!死神已不在世上,死者亦不受死亡的约束,棺椁的所在又有何用?哈尔隆妮亲王就在此处。”
看伦德摒除一切冗余信息、直奔主题的架势。彭原觉得要么很清楚状况、是有备而来的,要么就是个多疑的杠精。至于杠精蛇精,彭原又不是没见过,他脑子里跑过常规的黑脸猫车,迅速形成一个预案。
彭原耸耸肩:“你要是给我点好处,我还是乐意帮你找找的。毕竟你初来乍到,蛇生地不熟。而我又对艾洛温很有兴趣。”
这话说出来,彭原瞬间觉得他不是他自己了,而是哪个电影里的反派,正在和敌方阵营暗通款曲。如果再加上三七分头八字胡,就是老电影里的汉奸了。
“唯利是图!人性依然毫无变化!既然如此,亲爱的学士,”伦德翻脸比翻书还快,“我的女皇尤瑞尔需要开启哈尔隆妮的神殿之门,而哈尔隆妮属于奥林亲王,在他死后没人进得去。我要找到他,让他开城!”
彭原的脑子迅速转了起来:艾洛温的女皇现在是尤瑞尔,哈尔隆妮变成了无人能开的封闭之城。
彭原的预案又自动更新了一番。
这时,一条虎鲸大小的珠光影子从皮筏下面掠过。彭原眨了眨眼,它又消失不见了。
“据我所知,迷雾大陆离开地面时,在位的皇帝还是艾因,”彭原叉起腰,“他去世了吗?”
“艾因是皇族的叛徒,他在边境苟且偷生,我的女皇必将结束他暴虐的统治,”话虽如此,伦德的语气并无变化,像是阐述和他无关的事,毫无狗腿子似的愤怒。
彭原转转眼睛:艾洛温改朝换代了,难以想象,那个因为逗比礼物怒咬叔叔的公主尤瑞尔已经坐上了女皇之位。
“艾因是为何被赶下皇位的,举个例子?”
“他背叛了皇族,倒向了你这样的人类,”伦德咧开嘴,露出白森森的毒牙,“快,哈尔隆妮亲王在哪里?找到他之后,我会告诉你更多的细节。看得出来,你喜欢前尘往事,迟早会因此送掉性命。”
“好啦,好啦,最后一个问题,”彭原拍拍手,“众所周知,哈尔隆妮是命运神送给魔法师奥林的城市,土地的归属权不因他的生死、国家的兴衰而改变。与此同时,魔兽亦是两位先皇亲授给奥林的施工队。那么问题来啦,魔法和野兽的造物、艾洛温的道标伦德,你追随的统治者究竟是谁?”
鲜红粗糙的蛇信子怼到彭原腰上,带着彻骨的寒意“咚”地一声把他顶到水里去了,彭原觉得自己在飞行的东风导弹旁边路过。好在水不深,只过他的脚踝,他就知道是踩在蛇身上了。伦德盘旋而起,探过头来,彭原看着那巨大的躯体,觉得自己要么被压死、要么被挤死。
伦德盯着彭原,一字一顿:“学者,你是聋子吗?我追随艾洛温当代的女皇,毋庸置疑!”
这么表忠心给谁看呢,彭原想着,并没有说什么。只觉得身后透过一丝奇妙的热力,这热感和夏季本身的炎热截然不同,倒更像是海底火山喷发前的高热。
久违而熟悉的嘶吼声从彭原身后响起:“伦德,你还是个蛋的时候,是谁把你孵出来的?现在反而要背叛我?”
巨蛇倒抽一口凉气:“亲王,您终于……现身了啊。”
彭原回过身,映入眼中的是一个陌生而熟悉的美丽生物。他有虎鲸大小,温柔地悬浮在空中,通体闪烁着莹润的珠光,发丝如蛇,蜿蜒柔滑;身体是长长的流线型,鳍薄而通透,绵延有如宽大的翼;下肢全部化为触手,绵柔有力。虽然人类的特征越来越少,但彭原知道这还是他的男朋友。
丁景仪不依不饶地继续念叨:“你第一次蜕皮,在群星之树的树林里卡住、把自己捅破了,是谁把你捞出来、又帮你蜕皮的?你十岁那年吃鹿,没勒彻底就吞了,被鹿角捅成了拉链,又是谁把你缝起来、放在哈尔隆妮养好?养你的我就在这里,你却说你是别人的小蛇?”
话说着是指责,丁景仪的眼睛却是几乎要滴下泪来。彭原见了,抡满了手臂就给了伦德一拳:“你家亲王都伤心了!快道歉!”
这一拳下去,彭原觉得自己真是个狗腿子。行吧,过把瘾就算了。他回头搂住丁景仪,擦他的眼角。巨蛇带来的寒气和男朋友身上的热力交织,让他觉得自己随时有生病的危险。
伦德挨了打,一头扎进水里,话语夹在咕噜噜的气泡里,又有了几分委屈:“我怎么知道你活过来了……”
丁景仪“呜”了一声:“算了,反正我把你买回来的时候,你还是个蛋。要是你知道有今天,一定会拒绝出售自己。”
玫瑰香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铁锈和血腥混杂的气味。彭原从中感到的更多是哀伤和愤怒。苏醒只要一瞬间,而艾洛温的历史已过去千年。其中的改变,落到谁身上都扛不住啊——何况丁景仪这个小确丧。
得想想办法才行。
彭原一手推住丁景仪,一手挡住伦德,看起来活像一个爪子挂在窗帘上的猫:“大家好久没见,有点误解也正常。伦德你远道而来,不如到岸上吃个饭叙叙旧吧。”
话音未落,彭原只闻得更重的铁锈血腥,巨蛇伦德抬起头来,暗红色的口腔有如深渊。它一摆头,轻轻松松把彭原绕了开,一口把丁景仪吞了下去。
彭原先是觉得心脏停跳了,他从未面对过这么大的生物,而且见面不到五分钟这个巨大生物先被自己男朋友骂了,又当着自己的面把男朋友吞了……
就在彭原呆滞的时候,蛇头里响起丁景仪的单曲循环咒骂,效果杜比环绕音响:“多少年了还这个饿货习惯,见什么都吃?让你吃饭没让你吃我!”
彭原的呆滞瞬间变成了紧张,被蛇吞了还在肚子里喷人,堪比邪典电影,太丧病了!
巨蛇不再说话,生怕失去口中珍贵的所得,即刻盘旋腾挪向天空而去。巨大的蛇身有如噩梦般漂浮,遮天蔽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