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张三儿又是一声长叹:“米三哥,跟你说句实话,你别看我开黑市赚得风光。但其实很多时候都是提心吊胆,夜里要是哪个敢敲门,能把我吓死!”
“所以啊,咱还是能走正道就走正道,我现在就希望,我儿子往后可以不像我。能光明正大地在街上开个店,做个小生意,我就心满意足了。只可惜啊,这个愿望,这辈子可能都实现不了喽!”
几人听了,顿时齐齐沉默。
良久,苏芫才顿了下,打断这一片凝滞的气氛:“呃,张三哥你这愿望也不一定实现不了。现在有些地方不是已经临时开放官集,可以让人们去淘换点生活用品吗?虽然那些要票的东西没法买卖,但是像一些野物啊,自家种的菜啊什么的,是可以买卖的。”
张三儿苦笑:“但愿吧。”
然后就主动转移了话题,“对了,之前米三哥在我这儿托人烧的砖已经烧好了,你们看啥时候有空去拉回来呗,上次那人找我问了,问你们啥时候过去。”
米卫国:“我现在手上钱还差一点,临时加了个大陶缸,那个钱还没凑齐,等会儿看看这山参的情况。”
张三儿顿时笑了,捶了米卫国肩膀一下:“那我觉得你从我这儿出去就可以去拉砖了。”
米卫国也笑,学着张三儿的语气耸耸肩:“但愿吧。”
三人顿时莞尔,将之前因为做生意那个话题引起的负面情绪一扫而空。
*
没一会儿,之前跑腿的人就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穿中山装的中年人,想必就是张三儿口中那个收山货的外乡人殷春峰了。
殷春峰看着约莫四十来岁,梳着大背头,一身板正的中山装越发显得人严肃精神。
看着来人,米卫国眼神一闪,顿了下。
张三儿注意到他的神态,小声道:“看着不像是会逛黑市的吧?”
米卫国点头:“对。”
确实不像,感觉像他这种正气凛然,又衣冠楚楚的人,更像是会拿着票去供销社或者大百货商场选东西的人。
张三儿笑:“开始我也觉得不像,但是后来说几句话,就感觉他应该也是常混黑市的。”
果然。
殷春峰来之后,言语间透露出的全是熟悉,等到最后决定看货的时候,米卫国已经彻底忘了对他的第一印象。
殷春峰侃侃而谈:“实不相瞒,我这次来收山货其实也算是撞大运。家父曾经说家乡青羊镇物产丰富,叫我有空多多留意。”
闻言,米卫国不由好奇:“你父亲是青羊镇人?”
殷春峰点头:“对。”
米卫国将包着野山参的红布包取出来,放到桌子上,随口道:“冒昧问一句,不知道您收这山参,有何用?”
殷春峰说话文绉绉的,带得米卫国说话也斯文起来。
殷春峰:“家中有一长辈病了,极重,全靠山参吊命。”
“但是由于人参用多了,现在寻常山参对他已经没有用处,因此需要品质极高,药性极强的山……”
他的话到些戛然而止,直楞楞地望着米卫国摊开的布包说不出话来:“……参,方可有用。”
最后四个字,他几乎是用气声说出来的。
殷春峰一把扑过来,此时的他,哪里还有初见时那严肃古板的模样?激动得手都在颤抖:“我天!这么大的山参,平生罕见!”
他将山参拿起来,对着光细细端详,嘴里不自觉地喃喃出山参品相歌诀:“细芦下圆上马牙,锦纹深顺序不杂,体似菱角两枝腿,须有珍珠……”
歌诀还没念完,他已然是激动得语无伦次:“天哪!是天品!天品参!”
“我师叔祖这回肯定有救了!”殷春峰热泪盈眶,托着山参激动不已:“请问这参您开价几许?我就是倾家荡产也必定购买!”
开价?
米卫国夫妻面面相觑,说实话,他俩也着实不知道这山参该卖多少。
最后还是张三儿看出端倪,挤眉弄眼比出一双手,翻了两翻。
米卫国愣愣的:“两……”
刚说出这一个字,张三儿急得把手连连摇动,又翻了一下。
米卫国:“呃……三、三百?”
说这话时他的舌头都在打结,都不知道那个“百”字是怎么出口的。
殷春峰:“好!三百就三百!”
说完他一顿,道:“不过三百块数目有些大,我得先回去叫人送钱过来,两位能不能暂缓两天时间,这两天不要卖?”
说到这里,他又从怀里摸出五十块钱递给米卫国:“这五十块就先给您,当作订金,如何?”
米卫国:“!”
他没想到对方出手如此豪阔,竟是连眼睛都不眨地就把五十块钱递过来给他当订金,一时愣在那里没有去接。
殷春峰以为他嫌少,便赶紧又加五十:“再加五十订金,不能再多了,因为我剩下的钱不多了。这几天还要去大山村打听点事情,需要留点钱打点。”
米卫国:“!!!”
赶紧摆手把后来的五十推了回去:“不用不用,五十就够了,反正等你两天而已,时间不长。”
说完又道:“对了,你刚说去大山村,有什么事?”
殷春峰沉吟不语,旁边的张三儿忙插嘴道:“殷先生,我这米三哥就是大山村人,你要是有什么事情也可以找他帮忙。”
殷春峰眼睛一亮:“是吗?”然后急切道:“那你认识一个叫苏芫的女人吗?”
全程站在丈夫旁边没有出声的苏芫:“?”跟丈夫对视一眼,然后迈前一步,“你找我有什么事情?”
*
伴着这一声“你找我有什么事情?”,殷春峰感觉自己今天简直顺利得有点梦幻了。
他表情呆滞,半天都没能找到合适的词语来表达自己此刻的心情。
直到苏芫再次问了声:“您找我什么事情?我就是苏芫。”
殷春峰这才恍然“啊”了一声,然后重重一拍脑门:“就是,啊,那个我家师叔祖,啊不是……”他一着急差点连事情真相都说出来了,幸好及时想起,然后赶紧改口:“就是我父亲,他一直很怀念家乡的樱桃酱的味道,他听说大山村有一个女厨师,樱桃酱做得极好,便想叫我找她现场做一罐。”
听到这话,苏芫跟米卫国的表情顿时变得极为古怪。夫妻俩对视一眼,脑子里同时闪过两个名字:殷山海,林琳。
不过他们并没有把这个问题问出来,而是异口同声道:“不知道您说的现场做是个什么现场做法?要我们现摘樱桃的话有些不大可能了,因为上次去山里,剩下的樱桃已经全被我们摘回来了。但是做酱的话,倒是可以一试。就是樱桃有些不新鲜,是昨天摘回来的,做出来口感可能会有些差,不过上次摘回来的新鲜樱桃酱倒是还有一点,您要是愿意,便跟我们一起家里去取去做。”
殷春峰没想到无论是找人还是找药,都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他呆在原地想了半天,遂决定先跟着两人去苏芫家里看看情况再说。
出发去大山村前,殷春峰正式重新作了自我介绍:“在下殷春峰,家父殷山海,曾经是青羊镇人,十分喜欢家乡的一草一木,尤其喜欢家乡的各种风味小食。”
一听这话,米卫国夫妻的心瞬间落了地,顿时铆足了心思要在殷春峰面前好好表现,下下林琳的面子!
因此在去大山村的路上,在彼此都各怀心思的情况下,双方聊天是全无保留。
殷春峰一路上仔细地问两人如何采的樱桃,如何制酱,只差没把“把你们的制酱方子拿给我看”这句话写在脑门上。
苏芫有心打探林琳消息,一路上说的是详尽无比,只差没把“我才是制酱人本人”刻在脸上。
把个旁听的米卫国跟张三儿两人听得是尴尬无比,却又无从插嘴。
张三儿早从米卫国口中得知那天来换酱的是林琳,并且后者还用那罐酱拜师到省城学艺去了。
这会儿确认殷春峰就是殷山海的儿子,张三儿差点张嘴就说林琳是骗子,从他那里换的樱桃酱,被米卫国制止了。
这件事苏芫说得对,即便他们心里都清楚,当初那个换酱人是林琳,但是不管是他们还是张三儿,都拿不出强有力的证据证明那个人就她。
所以,最佳的办法就是把樱桃酱拿到殷春峰面前,让他自己品尝,至于说后续会如何,那便就是听天由命了。
这边殷春峰跟着米卫国夫妻去了大山村,那边省城里,林琳也拿到了殷山海给她的新鲜樱桃。
樱桃是殷山海专门派人去种有樱桃的农人家现摘现挑的,个个个儿大味美,红嘟嘟,油亮亮的看着喜人得很。
殷山海亲自提着这兜子樱桃到了林琳居住的小院:“你现在就开始做吧。”一副要在旁边观摩的架式。
林琳也不多言,接过樱桃在水里洗了洗,就开始处理起来。
先是去核。
林琳找来一只竹筷一颗颗的捅,她原本以为这东西会很容易,因此便没提前练习,哪知这一下就在殷山海面前差点翻车。
连续好几颗樱桃都被她捅得稀烂,却还连核都没弄出来。
殷山海眼神一闪,捋着胡子缓笑:“不用着急,慢慢来,我今天没事,正好听你再聊聊大山村的事儿,好多年没回去了,还真是十分想念。”
林琳凝气定神,咬咬牙再次拿起一颗樱桃,这次她挑了一颗最大的,又圆,对准了樱桃蒂的位置轻轻捅了过去——
“滋——”伴着一声轻响,这次好歹将樱桃核顺利捅了出来,她随手把捅过核的樱桃往盆里一扔。
看到这,殷山海眼神再次一闪,注意到这姑娘扔的盆是没洗过的,里面还残有不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清水。
不过他却没说话,看着林琳继续忙碌。
五斤樱桃,林琳足足捅了有快一个小时方才处理好,期间虽然有因为在跟殷山海聊天的原因,但是也能看出,她的速度着实不快,实在不像一个手脚麻利的厨师。
不过联系这姑娘之前说自己厨艺天分差的话,这倒也不算是太大的漏洞。
但是其它还有很多细节,瞬间就让殷老看出这姑娘肯定在撒谎,她必定没有做出之前那种樱桃酱的能力。
因为不管厨师做什么菜式,最忌讳的就是串味。
可是他看林琳做酱之前正在往手上抹雪花膏,那膏子香气扑鼻,她接过樱桃也没单独洗手,就那么直接一盆倒了和着水既洗手也洗樱桃,甚至还因为可能心疼雪花膏贵重,她甚至一直都是手指进水,掌心及手掌一直露在外面。
及至后来给樱桃去核,她更是做得腌臜,扔进去的盆里连之前的水都没倒,也不知是干净还是脏。
等她五斤樱桃核全部去完,这姑娘似乎才想起来刚才这盆没洗来着。于是又赶紧拿着樱桃到水底下一冲。
至此,殷山海对她能做出来好吃的樱桃酱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
毕竟,这樱桃去核之后再沾水,直接就将樱桃的汁液就稀释变味了。
殷山海敛眉,收起眼底的那一丝失望之色。心想:也不知春峰今天去大山村找到苏芫没有。
*
另一边,殷春峰刚到米卫国家,苏芫洗了手自灶间端出昨天就洗好晾着的樱桃,抓一把递给前者:“这就是昨天我家从山里摘来的樱桃,您尝尝。”
殷春峰一路旁敲侧击很多次苏芫是从哪里学来的厨艺,苏芫谨遵当初那位老先生的话,答的是滴水不露,只说自己当初来大山村毫无长处,唯有这造厨不需要太大的力气,便花大力气钻研了,倒是让她钻出点名堂。
这态度,跟之前他们找到林琳时截然相反。
当初林琳在国营饭店因为一罐樱桃酱惊艳他父亲之后,后者叫林琳过去问话,问她愿不愿意跟自己学厨。
这姑娘张嘴就来:“我是有师父的,只是师父失踪多年,倒是不好再拜他人为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