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好的七七八八,李安生便寻思着要活动活动身子,要不然,只怕要闷出病来,再者,再这么吃白食,自己过意不去。
这几天,他都开始帮衬着丁大叔上林子里采木头,听说老毛子要交还金矿,陆陆续续的回来了不少当初逃散的矿丁,甚至还有一些新的“淘金者”加入进来,用木料与柴火的人多了起来,多少也能多赚几个角子。
推着旧木板车嘎吱嘎吱叫着缓慢的前行,他跟黑子两人最大的乐趣就是听丁大叔唠叨这胭脂沟当年的盛况。
他这才知道,原来这偏远至极甚至可以说是蛮荒之地的漠河胭脂沟,竟然有着无数的故事以及曾经的辉煌。
“当年矿丁多是山东、河北的农人,当时传说漠河有金山,大家伙便怀着到漠河哈腰就捡金子的梦想,闯关东到了这漠河。我那时是跟着李大人一同赶路的,从瑷珲到漠河,迢迢千里路,均是沿江步行。有时候晚间不能走到俄屯,找不到宿处,就在冰天雪地之中露宿,别说是刮白毛风,就是不起风,常常有冻死于途中之人。那会,我二哥便是冻毙于途中。李大人得知我家就剩我一个独苗,竟让了匹马与条皮衾给我,让我侥幸得存,后来才知道,李大人自个也就一条皮衾,却是让给我的那条。”
每次听丁大叔反反复复的讲那位胭脂沟金矿总办李金镛的前尘往事,李安生总是百听不厌,这在后世是个默默无闻的历史的尘埃,当时在关外,甚至包括现在,还是许多人心目中的青天大老爷,难得的好官。
“李大人任长春厅通判时,曾派人运布3万匹到高丽国以货易货交换耕牛,以资助当地农民。不料途中遇上盗贼而被劫去。但是盗贼们听说是长春厅官运之物,又全部奉还并代为护运。还说‘不敢对不起李青天’。后来啊,关东百姓哪个不晓得李大人的名头。”
李安生连连点头,看着丁大叔黑瘦的脸上满是敬仰与回味,心下却是思绪万千。
是啊,总有那么些人,用自己的付出,来影响着一大群人,从而使得这种精神始终在这个民族之中传承,成为民族的脊梁,使得更多的人接过重任,担负起强盛民族的希望。
许多人在后世并没有多少人记得,但是在这个时代,他们却始终激励着许多平凡的人,他们的所作所为,被载入了史册,在后世还能有所彰显。
老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老百姓的内心也是明明白白的,只是大多数的人,在200多年的被阉割之后,失去了脊梁。
“量中华之物力,结友邦之欢心”,“朕以外国之君,主中国之事”,一家一族之私利,置使中华权益沦丧。
那一家一族并无切肤之痛,因为他们是外国之君,痛的只是“麻木不仁”的中华之人民。
李安生清楚历史的走向,最终会发生点什么,也许,自己也可以在这个世界,有属于自己的道路。
既来之,则安之。
他相信自己不会无缘无故的来到这里,他信命,他的名字里有个安字。
“老丁,今天又上山了么?来来来,喝两盅。”
正当他沉思着,路边的酒肆中,忽然传来了一声洪钟般的呼喊。
铁匠将一个银角子用力的拍在脏兮兮的木条桌上,赤棠红的脸上满是汗水,许是刚忙完活计。
铁匠就叫铁匠,没人知道他姓什么,叫惯了,也就都不再追究他的本名,连一些孩子都铁大叔铁大叔的叫着,仿佛他姓铁一般。
不过铁匠并不是铁面铁心肠,相反,他是个古道热肠之人,许多孩子都在他手上讨到过糖果与吃食。
他也常常呼朋唤友,来这酒肆里,买上一两个银角子的酒,就着花生米与腌萝卜,痛快地喝上一口。
丁大叔乐呵呵的应了声,摆摆手说道:“不了不了,瞧你那样子准没喝够,留着自己多饮两盅,我还得回去整柴火,老刘那边急着要哩。”
“赫,老丁头,我可是有些时日没找你喝酒来着,你就这么不给面子?”
铁匠故意沉下了脸,知道不这么做,老丁是不会心甘情愿的坐下喝酒,他这人就这脾气,从来不肯揩别人一点油,也不好意思欠人一点情。
“老弟你先喝着,要不够知会声,我这有些酒钱。”
说着,丁大叔从夹袄中摸出两个银角子,用衣角擦了擦,小心翼翼的放在了桌上,看了看铁匠的脸,又上前用手掌将银角子推上前去,有些歉然的憨笑着。
李安生知道丁大叔也爱喝酒,但极少看到他进酒肆,可以说是极少极少,虽说经常有人拉着他要请他喝酒,可他从来都是好言谢绝。
喉咙不住抖动的丁大叔此时在李安生眼中无比高大,一个父亲的责任,使得他不愿意将有限的银钱花在喝酒上,而是宁愿给黑子多添双布鞋,多买个馒头。
可是,他却愿意将视若珍宝的两个银角子毫不犹豫地给朋友买酒喝,李安生可以想象得到丁大叔此刻心里只怕肉痛到滴血,可是,再来一万次,他依然会毫不犹豫地掏出那两个银角子,用衣角不舍的擦干净,小心翼翼的用手掌在桌上推出去。
此刻李安生的眼中,完全没有了那肮脏狭窄的街道,完全没有了那面黄肌瘦同胞凄惨的脸庞,也没有了那沙俄红白蓝三色旗帜,有的,只是感动。
这便是麻木不仁的中国人,中国底层的百姓,他们或许委曲求全百般隐忍,甚至可以说他们懦弱,可是,他们始终在与命运搏斗,争取活下去的权利,有时候只要能够活下去,便是最大的胜利,然后在活下去之后,获取一些精神上的略微满足。
这便是质朴善良又韧劲十足的中国人,一旦这样的民族被唤醒,那么,谁会敢于这样的民族正面交锋?从绝地反弹的中国人,永远是不容忽视的强大力量拥有者。
李安生不再因为街面的肮脏与腐臭而皱眉,也不再为了同胞们某些不和谐的行为而感到悲哀,他终于明白,在这白山黑水林海雪原上,在这一到夜晚零下50度的寒冷天气里,与命运所搏斗的,都是一些什么样的人。
浮想联翩之时,铁匠大步上前,一把拉住丁大叔,扯着嗓子喊道:“急什么?不少这几盅酒的时辰。”
双手就像两把铁钳一样,死死的架住了丁大叔,让他无可奈何的瞅了黑子一眼,铁匠大笑一声,脑袋凑过来低声说道:“虎子派人来信,说是朝廷怕毛子们不甘心,在胭脂沟磨蹭着不肯走,准备招安他们,也好镇住老毛子,不敢起旁的心思,这两年虎子着实把毛子们打怕了。”
“什么?虎子他们要回来了?”丁大叔有些激动起来,想来沉默寡言的他少有如此激动的时刻。
“那还有假,朝廷预先支了笔银子,算是虎子他们的安家费,不日便要捧那位总办大人的场,风风光光的一同回胭脂沟。”
铁匠挤眉弄眼,浓密的胡须上满是酒水,粗旷的脸庞满是笑意,圆圆的脸蛋多出许多皱纹,竟然说不出的良善可亲。
“那可是苦日子到头了,在老毛子手底下,可是没少受气。这下好了,有虎子帮衬,这老金沟啊,怕是要再现旧光景了。”
两人都带着无限感慨,长吁短叹,李安生很不明白两个性格截然不同的人居然关系如此深厚,实在是想不通。
铁匠不时哈哈大笑,丁大叔却始终眯着眼笑嘻嘻的,不时叹气,甚是有趣,李安生在旁看得好笑。
这时铁匠却把大手在他眼前一晃,笑道:“小兄弟,可大好了?来,干一个,暖暖身子。”
一边又转头朝着黑子正色道:“黑子,你还小着呢,不能喝酒,长大了也不许贪杯,要想着你少喝一杯你爹就能多喝一杯。你见着几个整日家抱着酒瓶子的是个有出息的?你看看你铁匠大叔,可没少为贪杯误事。”
李安生差点将刚嘬进嘴的一口酒给笑喷出来,这铁匠大叔,也太直白的可爱了,不知不觉间,铁匠赤红色的圆脸愈加的亲切起来。
“哟,正喝着酒那,来啊,给爷上个盅子,给铁匠大哥助助兴。”
随着一声阴恻恻的尖嗓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桌前探过来一个尖嘴猴腮的脑袋,着实把李安生吓了一跳。
这人尖嘴猴腮也就罢了,可偏偏是长脖子,佝偻身材,眼睑旁一颗醒目的黑痣,更加醒目的是黑痣上长了几根毛,而且,这人还是鸡胸罗圈腿,头上更是癞子,几簇鸡毛稀疏的竖起,这哥们,长得实在也太对不起列位看官大人也。
李安生差点笑喷出来,要不是没弄清眼前这人的身份,说不定当场就捧腹大笑,这位大哥,长得也真够绝的。
铁匠斜眼一瞧,只见是一贯看不顺眼的刘二癞,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用力一拍桌子,怒道:“一边凉快去,你刘二癞都敢称爷,那我还不是你大爷,不,你大爷的大爷。”
一见到这刘二癞,铁匠就常常有狠狠扇他两巴掌的冲动,这狗日的抱了老毛子的粗腿,靠拍洋马屁当了个小头目,没少欺负矿上的兄弟,小人得志,数典忘祖,一肚子的坏水,可真真是个败类。
刘二癞最怕的就是性烈如火的铁匠,他可是好不容易壮了胆气,想来套套近乎,想不到却碰了一鼻子的灰。
犹如丧家之犬一般,本来打算垂头丧气的夹着尾巴走人,忽然转过头来奸笑一声:“铁匠,你恐怕还不知道吧,承蒙主子看中,小的我可是被提为丙号船的把头,你侄儿,哼哼,可不就在我的手下,我的手下么。”
说完,又是一阵尖着嗓子的阴笑,让人毛骨悚然。
在李安生眼中,这刘二癞简直就是披着人皮的畜牲,恬不知耻的奴才样,仿佛怕别人不知道他是俄国主子的一条狗,恍惚间,刘二癞头上的癞子仿佛是一摊摊流着脓的烂疤,尖嘴猴腮的那张丑脸更是丑恶无比,流着哈喇子的歪嘴仿佛是个粪缸,肆意的散发着臭味。
腐烂的,不只是他的丑恶的嘴脸,他的内里彻底的腐烂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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