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水开了,却烫的没法子入嘴,韩陵山就安静的等待开水逐渐变凉。
在等待开水变凉的功夫,他取出一大块黑面锅盔,细细的掰成碎块,准备等一会就这温水吃一顿饭。
在他掰锅盔的时候,身边的落叶堆忽然抖动了一下。
韩陵山朝落叶堆瞅过去,见纷杂的落叶堆里露出一张肮脏的脸。
常年在蓝田县所属的边远地方奔走,饿殍对韩陵山来说早就不新鲜了。
尝了一下水,觉得可以入口了,就端着水壶来到这个还没有被彻底饿死的人跟前慢慢的喂他水喝。
或许是温水给了这人一点热量,他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韩陵山看了一眼这个人,眼神是空洞的,仅仅是睁开眼睛而已,就把掰碎的黑面锅盔倒进水里,等锅盔被泡软了,就拿给那具躯壳道:“吃吧。”
听到有吃的,那个原本应该没有一丝力气的人,就翻身坐了起来,双手夺过韩陵山手里的铁饭盒,也不用筷子,伸手就抓,一边吃还一边发出野兽护食般的呜咽声。
韩陵山对此并不在意,人只要饿极了,就跟野兽区别不大,不过,他还是很奇怪,不远处的田野里就有玉米跟土豆,红薯,虽然还没有彻底的成熟,填饱肚子应该问题不大,这人怎么会饿成这样?
看这个人吃东西的贪婪模样,这点食物绝对不够他塞牙缝的,所以,韩陵山就继续往水里泡锅盔,两只饭盒不断地在两个人的手里流转。
一连吃了两轮之后,韩陵山就对那个眼中逐渐有了神采的人道:“不能再吃了。”
还以为需要费一番口舌解释一下不能再吃的原因,那个人却放下被他舔的干干净净的饭盒朝韩陵山抱拳施礼道:“多谢恩人活命之恩。”
韩陵山笑道:“蓝田县不能饿死人,你要是饿死了,丢脸的是我蓝田县。”
这个乞丐一般的人笑道:“看来我给贵县添麻烦了。”
韩陵山笑道:“看来你是一个读书人,你一个读书人怎么会混到衣食无着的地步呢?
在蓝田县,读书人只要能弯下腰,找一个体面的糊口差事应该不难啊。”
乞丐叹口气道:“我不是乞丐,怎么能乞讨呢?”
韩陵山耸耸肩膀道:“你都快要饿死了。”
乞丐从树叶堆里找出来一张纸递给韩陵山道:“当时饿的发晕,觉得自己没法子再活下去了,就写了一张绝命诗,请学兄指导一下。”
韩陵山笑了,一个刚刚死里逃生的人,才清醒过来,就要跟他谈论诗文,这真是太罕见了。
不过,这人如果想要两句恭维的话可能找错人了,身为玉山书院最恐怖的毒舌,他可没有夸人的习惯。
见韩菱山在看那张纸,乞丐有些难为情的道:“当时头昏眼花,手脚绵软无力,字写得不好。”
韩陵山看了一眼诗文,心中就哀叹一声,至少这样的诗文,他这个玉山书院的大才子是写不出来的。
身世浑如水上欧,又携竹杖过南州。
饭囊傍晚盛残月,歌板临风唱晓秋。
两脚踢翻尘世界,一肩挑尽世间愁。
而今不食嗟来食,黄犬何须吠不休。
乞丐见韩陵山面色沉重,就嘿嘿笑道:“彭山绝命之时才写出平生得意之作,恩公觉得如何?”
韩陵山道:“诗文虽好,如果不能救世,在我看来就一文不值。
文章虽然不好,却能让读到这篇文章的人有所启发,有所裨益,在我看来就是最好的文章。
我们的世界已经到了岌岌可危的时候,我们应该把自己的一腔热血投入到救世,开启民智的大事里面去。
如果我们能让一个百姓明白自己是谁,自己能干什么,自己的力量来自哪里,自己的应该向那一个方向前进,将功莫大焉。”
彭山皱眉道:“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夫子也说朝闻道暮死即可……”
韩陵山瞅着这个读书人叹息了一声,就把身上的干粮全部留给了这个叫做彭山的人。
想了想,又从怀里摸出二十个钱放在干粮上,朝彭山拱拱手道:“就此别过。”
彭山失望的大声喊道:“恩人留步,莫非彭山的诗文不堪入目吗?”
韩陵山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彭山道:“世道变了,凭借一首诗文就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故事,以后会很少出现。
以后,我辈读书人要比是如何能使饿殍不再出现,如何能使男有耕作之劳,女有纺织之苦,如何调和南北,如何丰盛东西,如何使天下再无目不识丁之辈,如何使百姓在衣食无忧之后懂礼守法。
而后,读书人的荣耀不在朝堂,不在史记,只在百姓心中!”
韩陵山说完这些话,就继续顶着烈日,背着包袱大踏步的沿着空荡荡的官道走向自己下一个战场。
至于彭山的呼唤,他充耳不闻,这样的人本来就跟他不是一路人,救他,是因为他是一个人,现在离开,也因为他是一个人,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道路的自由,虽然韩陵山一点都不认可彭山,却不会再说什么,他只想走自己想走的路。
蓝田县的好处就在于,你越是靠近蓝田县本土,那里的百姓就越发的富足,也越发的慷慨。
一座崭新的蓝田县界碑杵在路边,韩陵山看了良久,又朝玉山的方向看了很久。
此时此刻他太想沿着这条路直奔玉山,他甚至清楚,只要沿着这条路走五天,就能看见玉山,就能回到那间温暖干净的寝室,就能嗅着同窗的臭脚丫子味道酣然入睡。
睡醒之后就会有美味的饭食在等着他去拿,就能听见先生们和煦如春风一般的声音,也能看见钱多多那张柔媚的令人魂牵梦系的脸,当然,也能看见云昭警惕的目光……
嘴唇已经干裂……韩陵山回忆一下书院里用冰镇过的西瓜,舔舔嘴唇就果断的踏上了左边的道路,如果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就会抵达潼关。
玉山很好,是韩陵山的天堂,为了让这座天堂变得更加美好,韩陵山决定先去地狱。
左良玉的大军已经进驻了潼关,那里的百姓一定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相比玉山的安逸,那里的百姓更加的需要他。
第107章 这不是大明啊
蓝田县从来就不是云昭一个人的。
这一点即便是云昭也承认。
虽然蓝田县的崛起是因为他,是因为云氏,即便是这样,云昭也不敢说蓝田县就是他的。
也就是因为这个缘故,那些当初用四十斤,五十斤糜子换来的少年人才会如此的尽心竭力,努力要把蓝田县变成人间乐土。
一群没有私心,只有理想的少年人的力量是宏伟的,当每一个人都把力量向一个方向使,即便是再沉重的大车,也会被他们拖到他们想去的地方。
袁敏冷漠的看着人来人往的草市子……
袁敏冷漠的看着草市子上琳琅满目的货物……
袁敏冷漠的看着欢乐的人群……
袁敏冷漠的看着蓝田县的一切……
他想从这些社会形态中找到所有跟野心有关的事情,然后,他就顺利的通过富裕的蓝田县发现了所有他想要的东西。
蓝田县粮食充足——这是造反的基础。
蓝田县物产丰富——这是造反的基础。
蓝田县百姓一心——这也是造反的基础。
蓝田县……反正这里做的任何事情都是为了造反做准备的!!
一匹瘦驴驮着一个长条口袋从袁敏身边走过,看得出来,长条口袋里装满了粮食,让瘦驴有些不堪重负。
吆喝驴子的汉子不是一个良善的人,还不时的往驴子背上丢别的货物,当最后一袋子豆子丢上驴背之后,这头瘦驴就哀鸣一声,跪倒在地。
汉子用鞭子狠狠地抽了驴子两下,这头驴子艰难的从地上站起来,摇摇晃晃的继续跟着汉子走。
袁敏怒视这个汉子一眼,汉子却不理会他,走到一个专门卖驴肉汤的店面前边吆喝一声道:“掌柜的,你要的驴子跟麦子,豆子都给你弄来了,明天过来拿钱。”
驴肉汤店铺掌柜的抬头看一眼那头瘦驴道:“驴皮另外算!”
汉子道:“山东人来蓝田收驴皮熬胶了?”
驴肉汤掌柜的道:“听说建奴又叩关了,山东还能活人吗?这不,人家把店铺都搬来了,也就是我们这里的水不好,否则,全山东熬胶的人都会来咱蓝田。”
汉子怒道:“那是他山东人有眼无珠,咱们蓝田县的水哪里不好了?老子祖上八代都是喝这里的水长大的,我大爷足足活了八十五岁,去年才走的。
走的时候眼睛闭的死死,没半点放不下的事情。”
驴肉汤掌柜的笑道:“你个瓜怂知道个啥。”
说着话就跟汉子一起从驴背上卸下麦子跟豆子,一个光着上身胸前挂着一个皮围裙的伙计就从店铺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柄荷叶刀,将驴子的脑袋牢牢地绑在一根木桩子上,四蹄也固定好,然后摸着瘦驴的身体冲着掌柜的吼道:“掌柜的,这头驴能杀一百二十斤肉!”
掌柜的回吼道:“我知道,要你杀,你就杀,哪来那么多的废话!”
袁敏看到清楚,那头老驴大大的眼睛里泪水成串的往下掉,全身颤抖着想要挣脱绑绳,却怎么也做不到。
眼看着那个伙计摸着驴子的心脏部位就要下手,袁敏不知道为何大喊一声道:“尔敢?”
伙计桀骜不驯的瞅着身穿官服的袁敏道:“官也管杀驴?”
一个锦衣卫突然间被一头驴的眼泪给弄得心软了,这让身穿飞鱼服的袁敏羞愧难忍。
原本想转身走的,却看见那头驴子似乎在向他求救,就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丢给伙计道:“这头驴我买了。”
伙计笑呵呵的抛着那锭银子,顺手解开了绳子,把缰绳往袁敏的手里一放道:“一手交钱,一手交驴,两不相干!”
袁敏手里莫名其妙的多了一道缰绳,也不好多说话,牵着那头驴头都不回的走了,走了老远还能听见那个伙计大声向掌柜的报喜的声音。
“掌柜的,有一个瓜皮把驴买走了……”
在蓝田县,飞鱼服毫无威慑力可言……
这让袁敏非常的痛苦。
在蓝田县,人们只要不犯法,就能理所当然的冲着官员吼叫!
这样的事情袁敏已经不是第一次看到,他看见商户跟税吏在吵架,他看见百姓在跟捕快吵架,他还看见蓝田县衙的县丞在当街断案的时候,被一个脱掉裤子的悍妇追的满街跑……
这些人之所以敢这样做,完全是蓝田县的县令云昭在给他们撑腰!
牵着一头瘦驴在繁华的草市子上踽踽独行,如果不是那头瘦驴不断地用鼻子碰他的后背,袁敏就觉得自己像是走在空无一人的旷野里。
他发现,自己完全无法进入这个世界……一瞬间所有人的声音都遥远的像是从梦里发出来的。
路人的每一张脸,都像是充满了嘲讽之意,微微有一些天旋地转,这一切显得如此陌生与疏离。
当他牵着这头瘦驴回到北镇,一个穿着飞鱼服的锦衣卫抱拳施礼喊他“千户”的时候,袁敏这才从这场恐怖的噩梦中醒来。
直到这个时候,袁敏才发现自己是步行从蓝田县最靠近长安的草市子上走回来的。
而他的马,还拴在草市子边上的一棵柳树上……
将瘦驴交给了神色诡异的部下,袁敏淡淡的道:“明日里去草市子上找回我的马,如果找不到,就勒令蓝田县必须尽快破案,若不能找到我的那匹马,锦衣卫会自己去找。”
部下看他的眼神更加的诡异,却什么话都没有说,牵着瘦驴去了马厩,然后就挑了一匹马骑上,抽了一鞭子就去了草市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