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正堂。
“又没什么要紧事,以后别叫我来了。”婉儿侧头看她,神色庄重。
“我是……我是怕你误会。”太平将身子贴过来,环住她的腰,“今日对你那样冷淡,怕你——”
“你我还不了解,”婉儿没有躲开,怕也是习惯了,“现在这样,恨不得想挂在我身上,能误会什么。以后没事别叫我来,下次再这样,当心我就不来了。”
公主乖乖点头,靠在她肩上,一颤一颤的。
“千骑的马队好威风啊,进退有度,指挥若定。在前边过去的时候,我就想着,难怪大周在边境那么多胜仗。”过了片刻,公主在她耳边喃喃问道,“婉儿,你会不会骑马?”
“我不会。在宫中那么多年,哪有机会学呢。”她回答。
“这不行。”太平哼哼起来,“我还等有一天,我的意中人骑白马、披红衣,过来接我呢。”
婉儿轻轻笑了。
“好,回宫以后,闲下来我去学。”
“闲下来?又敷衍我,你万一闲不下来,岂不又成了空话?不行,回宫以后,得我亲自教你。”
“这不合适,如今你我不宜过从甚密。”婉儿连忙说,“这样,我答应你,一定找机会去学,好不好?我保证。”
外边刮起大风,门窗吱哇一响,吹开了半扇。婉儿脱开她的怀抱,起身关窗去了。
“婉儿,你见我跟从武攸暨,真的没有半点不悦?”她皱眉唤道,忍不住问了出来。
婉儿回头,凝神片刻,答道:“喜怒不形于色,好恶不言于表,悲欢不溢于面,方能生死不从于天。你知道我的,猜也能明白,我能高兴起来么。”
“我就知道。”她笑起来,婉儿看过去,甚至觉得有些傻气。本想趁此就离开的,她这一笑,心中又生出些许不舍。于是坐回她身边。
“喜怒不形于色,心事勿让认知。你的深浅,让人家一眼就看出来,可就不好……”她不知该说些什么,信口说了些道理。
“婉儿,”公主打断她,忽然压过来,凑到她眼前,鼻息都明晰得很,“你说——深浅?那就叫我试试你的深浅,好不好?”
她身子后撤了些,责怪道:“你正经些,好好说话。”
“怎么,我就不配要你么?小时候可是……”
“你别说了,”婉儿的声音有些弱,也有些犹疑,“方才风吹了一下,我总觉得有人进来。好像有人在听似的。”
“就你疑神疑鬼,俩人在外边守着呢。放心,这里没有别人。”话语伴随着轻轻笑声,听起来甜得发腻,“婉儿,你又找借口呢。”
“又不止前门一处,万一有人从后边进来——”
“后边?是不要命了。从后门偷偷溜进来,抓住了可以论刺客的,谁敢这么做?”公主的语气,倒是满不在乎。
“君子慎独,没人看着也不行。我答应了陛下,不能对你做非分之事,便要做到。”她说得很庄重。
“你不是……做过了嘛。一次两次又能怎样。”声音诱人得很,听着就让人脸红。不知婉儿的脸红成什么样子了。
“别说了,你再这样我可要担心。”
“就要你担心,不然你放心冷落我。就不怕我吃不饱,去找别人。”
“你——你要去就去,我又不拦着你。”
“婉儿~”
“都说了旧友故交一般对我,公主这分寸拿捏的,不像是听进去了。”
太平咯咯笑了起来,许久才停下。再开口时,却也严肃沉稳起来,与之前判若两人:“婉儿,你放心。若你要在朝廷站下去,我一定尽全力帮你,不会成为你的软肋。”
随后话里又微微带笑:“只是,不给我碰也罢,你和武三思那家伙,共事就共事,说话就说话,能不能别总碰手摸脸的。那时候还对他笑,你看看你,现在就不对我笑,真当我不担心的。你还知不知道我是怎样的,哭起来可凶了。”
婉儿停了一会儿,似乎有些为难:“你这样,叫我怎么答应你。”
两人都不说话了。
天色已渐渐暗下去,洛阳在数十里外,静静等着她们归来。回去以后,一切又将重到从前的样子。她不知道该怎么熬下去,也不知道还要等多久。正是因为看不到头,才令她那样害怕。想想看,也许就是一辈子。她也弄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就要这样过一辈子。这是阿娘为她选的,这是婉儿为她选的。
数日后,封禅礼成,百官回朝。这次封禅大典,举办得异常成功,武曌改元“万岁登封”,加封嵩山山神“神岳天中皇帝”,又给山神找了个夫人,册封“天中皇后”。又给夏启的母亲加封“玉京太后”,姨母加封“金阙夫人”[r1] ,总之捧高了一众女神仙。加上这次封禅,也是在昭告天下:女皇没什么不好,你们这些卫道士,就不要不依不饶了。
随之大赦天下,免百姓一年租税,狂欢十日。
回到洛阳,武曌没有多做犹豫,随即于大殿上对婉儿宣布:
“修史的事不能放下,朝廷这边的事,你也要上点心。李夫人年纪不轻身体有恙,的确做不来了,也该歇歇。以后墨制宸翰,百司表奏,这些繁杂的事务,你要多担待些。[r2] ”
“是。多谢陛下信托,臣定鞠躬尽瘁,不负——”
“谢什么,做好该做的事,就够了。”武曌微微一笑,目光越过去,向她身后一望。
“月儿,你来了。”她看着那里。
“阿娘叫我来,是有何事?”太平笑着回应道,上前站到婉儿身侧,却不问好,也不看她一眼。
“见过公主。”最后还是婉儿先开了口。公主瞥了她一眼,没有搭理,挑眉冷笑一声。
武曌摇了摇头,轻叹一声:“月儿,朕令上官才人执掌宸翰,你有心参谋政事,可以时常过来与她学学。”
太平看了眼婉儿,转身向她行了个拜手之礼。
“恭喜才人。”她说,“往后还望不吝赐教。才人他日若飞黄腾达,大富大贵,不要忘记我这个儿时玩伴才好。”
“公主言重了。”
一来一往,言语既冷且淡,清冷又疏离。武曌凝眉细想片刻,微微点头,挥手让太平先下去。
“明堂又修好了。”她对婉儿说,“北方边境战事又起,契丹人打过来,王孝杰全军覆没。婉儿,如今你是我的相,就得担起责任。这些事该怎么办,你是怎么想的。”
“陛下,臣以为,该让狄公回来了。”她没有过多思虑,脱口而出。
“狄仁杰?”
彭泽县令狄仁杰,在那个偏远的地方,已待了四年。这一年,他已经六十六岁了,距离生命的终点,仅仅剩下四年时间。不论朝堂边疆,狄公一直兢兢业业,从不苟且偷生。等待终得回报,也许他也不曾想到,生命的最后四年,竟是他一生最耀眼的时光。狄公虽不善作战,却有安定一方的才能。彼时契丹首领孙万荣攻陷冀州,又向瀛洲进发,华北为之震动。狄仁杰被任命为魏州刺史,风尘仆仆赶去,却发现田野杂草丛生,一片荒芜。原是上任刺史为了保护百姓,将所有农户赶入城中,严防死守。
狄仁杰说:“放他们回去吧。”
契丹大军一时不能到达,却将百姓困于城中,不仅耽误农时,更让人心惶惶不安,破坏不比战争来的轻。首要安抚百姓,其次整顿军备,不过半月城内外一切井然。孙万荣听闻狄公起复,没敢攻打魏州,不战而退。那时魏州的百姓,给他立了一生中的第二座生祠。
左金吾卫大将军武懿宗,被派去抵御契丹敌军。此人平时残忍好杀,曾凌虐不少犯人,时人称之为“周、来之亚”。真到了上战场的时候,军队才到赵州,离前线还有数百里,听说数千契丹骑兵奔袭而来,他吓得连连撤退。别人劝他,契丹人行军不带干粮,不能长久,将军手握数十万大军,不用出击,坚守城池,待契丹人撤退,再乘胜追击,定能建功立业。
武懿宗吓得腿肚子发抖,喊一声:撤!
数十万大军,敌人的影子都没见着,连夜逃往相州。武懿宗的撤退,直接导致赵州失守,全城百姓惨遭屠杀。他却面不改色心不跳,依旧在相州做他清明大梦。
说的不错,将军,还真是个草包。
后来击退契丹,还是突厥人帮忙夹攻,契丹首领于乱军中被部下所杀。尽管如此,剩下清缴残部的战斗也没武懿宗的份儿。他一直躲在后方,带着着数十万人白白吃着军饷。然而,这并不妨碍他班师回朝,邀功请赏。
回到洛阳,武曌设宴为他接风洗尘。一位大臣[r3] 实在看不惯,席上献诗一首,借以祝酒:
长弓短度箭,蜀马临阶骗。去贼七百里,隈墙独自战。忽然逢著贼,骑猪向南蹿。
距离敌人还有七百余里,背靠着墙,自顾自拿起大刀闭着眼一通乱挥,这就是大将军的功绩。最后一句说的奇怪,武曌一时也没反应过来,只问这位大臣:
“懿宗有马,何故骑猪?”
他答:“骑猪,夹豕(屎)走也。”
武懿宗气得七窍生烟,皇帝面前又不好发作。倒是武曌大笑起来,前仰后合,许久才停住。高兴起来,还赏了这位大臣两匹绢。
她何尝不知武家子弟,没有几个治世之才能堪大用。只是出于稳固皇帝的位置,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都说皇帝手握大权,天下任其生杀,有谁能知,皇帝不得已之处多了去。
“婉儿,契丹方退,华北不稳。安抚百姓的事,也许还得派武懿宗去。”她说。
“若一定得叫他去,还是让狄公也去。否则,华北必生事端。”
武懿宗杀敌无能,对付百姓却花样百出。所到之处,凡有先前被契丹掳走,如今回归原籍的百姓,一律按反贼论处。对于这等“大逆不道”的反贼,他的处置手段极其残忍——生生破开胸膛腹腔,取出胆囊。百姓怎么也想不到,契丹走了,迎来的却是新一轮屠杀。百姓哀鸿遍野,生灵涂炭。多少年后的安史之乱,全国只有河北道没有归复大唐,不是没有原因的。
狄公不得不为这个自卑又骄横的“可怜人”善后[r4] ,处处安抚百姓,恢复生产。面对投降的叛军将领[r5] ,狄仁杰上书请免其死,以仁义感化,为武周所用。武曌果然听从建议,拜他为大将军。这位降将奉命平定契丹余党,招降了他的女婿。而他女婿的儿子,就是大名鼎鼎的李光弼。多少年后的安史之乱,李光弼居功至伟,作为仅次于郭子仪的功臣,对大唐有再造之德。
目睹武懿宗的种种不堪,狄公眼底只有凄冷。也许,他就是在那一刻下定了决心——恢复李唐,将是他毕生的事业。
[r1]传说嵩山是夏启诞生的地方,夏启的母亲化作石头以后才生下他,姨母则是给抚养他长大的人。
[r2]《景龙文馆记》:自通天(公元696年)后,逮景龙前,恒掌宸翰,其军国谋猷,生杀大柄,多其所决。《旧唐书上官昭容传》记载不同,认为婉儿是698年左右掌机要,相差两年。暂且估计698年是更加全面的参决。且那一年是太平加封、武攸暨从郡王升为亲王的一年,还是很微妙的。
[r3]此人名叫张元一。之后没什么戏份,为减少大家记人名的混乱,就不表了。
[r4]艺术处理,两人其实是分道安抚百姓的,严格来说不能叫“为他善后”。
[r5]此处指李楷固。李楷固杀伤官军甚多,投降又晚,武曌恨他恨得牙痒痒。当时许多官员也劝狄仁杰不要蹚浑水,狄公还是劝谏了,也算是很间接地在安史之乱救了大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