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风宴的次日,婉儿起了个大早。几乎还在半夜,皇宫的小巷黑黢黢地,她便提着灯向政务殿走去。她也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好像幼稚极的孩子,仿佛离开便能逃避惩罚。
怎么能逃得掉呢?
她的心绪根本安宁不下来,研墨的时候,墨石两次掉落地面。她弯腰拾起,拿出丝帕擦了擦地上的墨迹,抬首的时候,公主站在了她面前。
“婉儿。”
“见过公主。”她慢慢站起来。坐在榻上的时候,总有种居高临下被审判的意味,她于是站了起来,平视着公主。
“婉儿,跟我说实话。你有没有劝阿娘,立李哲那家伙做太子。”
公主看着她,她也看着公主。
“是。我是劝陛下立庐陵王了。”她说。
公主盯着她,细细端详了一会儿,唇角飘过一丝轻蔑的笑。
“想也知道,你一定参与了这件事。李显那家伙,无德无能,阿娘本就不喜欢他。再者,你若有些抗争,她怎会不考虑你的感受。果然是你劝的。”
公主眼中愤恨迸射出来,狠狠逼问道:“婉儿,不是说好立皇嗣的么。不是说好的么?”
“公主,你不了解。太子非庐陵王不可,抗争也无用的,只能落得——”
“我不想听你说这些!”她伸手抓住婉儿的衣领,“政坛风风雨雨的博弈我不管,谁做太子我不管。我只问你,你找他回来干嘛?你找他回来干嘛!你不可以找他回来,我不准你找他回来!”
“就知道你会这样,才没敢与你说……”婉儿抓住那只控住她的手,勉强有了喘息的空间。
“够了!婉儿,事到如今你还在推卸,我算看透你了。什么立皇嗣为太子,你倒是会利用我啊。”那凶狠的眼微微红了,声音也带上颤抖,“你倒是会啊。”
我举荐二张,他们的确进言了,劝立的是庐陵王。我扳倒来俊臣,来俊臣的确死了,于是他们没有手段陷害庐陵王。狄公是回朝了,做了宰相,三番五次觐见皇帝,说的也是庐陵王。你这一步一步,都是在利用我,为你的庐陵王铺路!
“我没有这么想,从来都没有——”
“你骗了我,婉儿,你骗我。我想过也许有一天,你会厌烦我,会离开我。但我从未想过你会骗我,把我当做你布局的棋子[r1] 。借着我对你的感情摆布我,你不脸红不害臊么!上官婉儿,那个庐陵王,你要跪在地上捧他的臭脚你自己去,别带上我!你口口声声为了天下,为了苍生,原来就是这样,就是把天下交到这个混蛋手里?”
怎么,怎么?他要强你,你反倒喜欢他是么?不跟我说一句,利用我找他回来,算盘打得好打得妙啊。你要干什么?你想他了是么,是个男人就比我强是么?我那样小心翼翼护着你,碰也舍不得碰你,却是千千万万没想到,你原来喜欢人家强迫你?
太平捏着衣领,轻而易举将她按过去,撞到书案,纸卷滚落下来,砰然的一两声。
“上官婉儿,你到底想怎么样?”
她看着公主猩红含泪的眼眶,方才撞到的地方开始隐隐作痛。
“太平!你得明事理!立庐陵王对陛下是最好的。”
公主忽然笑了,笑了,眼中的泪就从眼角挤出来,晶莹顺着脸颊滚落。
“陛下,又是陛下。你考虑陛下,就不考虑对我如何。你只要陛下开心,不用顾及我的感受,是不是?好啊,你去啊。你听陛下的去找武三思,现在也可以找李哲。明事理?明事理就是看着你上他的床做他的女人么。好啊,你去啊!”
“公主,你说这种话做什么!”婉儿也有些生气了。
“我说这种话?我说什么话了,你看看你做了什么事!还什么运筹帷幄,你分明是在算计我!你知道——”她说着又哽咽了,“你知道我那样对你,宁愿自己身死,也不肯伤你分毫。你对得起我么,你好好想想,你好好睁眼看看。从一开始就是这样,到现在,你还是把我看做不明事理的孩子,看做一个外人。”
好,好,那我就是外人。
她放开扼住婉儿的手,没有丝毫犹豫,转身就走。
“公主!”
身影消失于殿门。她想追上去,却没挪得动脚步,怔怔站在那里。许久,收拾了掉落的几张纸,回到书案前坐下。刚刚撞到的地方,还有些隐隐作痛。
婉儿的心绪一时扰乱了,她心中有些气恼。公主怎么能说那样的话,她怎么说得出口。坐下来的时候,她以为自己会受困扰,整日做不好事情。不成想一旦沉浸于纸堆中,却像是忘了发生的一切。这也许是一种解脱和逃避的方法。
傍晚,沿小巷向居所走去。没了纸笔作伴,清晨的画面一下跃入脑海。她忽然疼痛起来,蹲下撩开底边的裙摆,小腿处一片青紫。她掐了那里一下,疼得眼泪倏然冒出来。良久才慢慢能站起。
回到居所,收起灯,她看见母亲郑氏坐于堂前,摆弄着桌上的鲜花。
“阿娘。”她唤了一声。
“婉儿回来了。”郑氏对她微笑。
“嗯。”她坐在了桌的另一边,“阿娘今日去摘了花么?”
“是啊,在后园看见满树繁花,这几朵开得正艳。也犹豫着要不要折下,转念想来,它的归宿,不论是花瓶还是泥土,都不算可惜。”郑氏把目光从花瓣移到她的脸上,“婉儿,今日是怎么了?”
到底是亲生的母亲,婉儿自觉没显出半分不快,郑氏一眼就看得透彻。
她不说话。
郑氏手触上她的发丝,随后是面庞。多年掖庭宫奴的生活,使她的手有些粗糙。即使已经过去很久,也没能养回来。
“婉儿,想哭就哭,想说什么我都听着。想说多少就说多少。”
她的眼泪忽然就下来,赶紧埋下头。随后,郑氏听见那断断续续的声音。
“阿娘……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喜欢一个人,却不信任她,以为家国社稷为借口,以她对我的感情为利刃,刺伤她的心。那个人——她为我做过很多,我却从未为她做过什么。”
我是不是……是不是真的……配不上她的爱。大概是吧。
郑氏握上她搭在桌上的手:“我的婉儿,配得上任何人的爱。”
婉儿,其实你在外边做了些什么,我不全知道,多数也弄不太懂。你小时候,我一直以为掖庭就是我们的命运。那时候,我只希望婉儿一生平平安安的,谁都不能把婉儿从娘这里抢走。什么恩怨,我一个人担着就行,都不要你晓得。可是儿大不由娘,你长大了,有喜欢的人,心里藏着事儿,也不愿告诉阿娘。然后你走出了掖庭,我的婉儿,终究会离开我。那时流言蜚语遍布,我也有性子,叫你不要做这不要做那,有辱门楣。后来娘想明白了,我的婉儿啊,是最好的孩子。她看中的人,她做出来的事,一定不会错的。婉儿自己的人生,还要自己来过。
那天夜里,你身上沾着灰尘与污泥,满是伤痕,从外边跌跌撞撞回来。你是我的女儿,我的骨肉,一道道都疼在我身上。我想叫你就留在这里,不要再去那个危险的地方,不要留在那个女人身边。可我没有开口。娘知道你属于那里,因为你在那里,你才是你。你能迎庐陵王回来,很了不起。你是上官仪的孙女,是上官庭芝的女儿,是相门千金贵族之后。你是个了不起的人,我一直坚信这一点。
我的婉儿,值得任何人的爱。我一直坚信这一点。
你长大了,现在,娘能为你做的事很少。我没法给你雄厚的家族势力,没法陪你去外朝斗争,没法为你闯出道路遮风挡雨。但我的婉儿啊,你想回来的时候,你忍不住要哭的时候,阿娘永远都在这里。
郑氏的手指碰触到婉儿眉心的墨痕,她细细盯着这道痕迹,一滴浊泪滚落。婉儿轻轻推开她的手,小声道:“阿娘——”
郑氏笑了,笑容很温和:“婉儿喜欢的人,一定不会错的。不论现在发生了什么,有一天,他一定会了解你的心,婉儿要相信这点。”
婉儿抚摸着母亲粗糙的手掌,每一道伤痕,每一处老茧,都是为她留下的。
有些事难以开口,她也从未问过母亲。记忆里,她的阿娘一直与其他宫人无二,毒辣的日头晒出一脸瘢痕,双手因粗活而皲裂流血。母亲一直温柔而忍耐,逆来顺受。她曾看不惯这样的阿娘,却从未细想,母亲也曾是豪门千金,在一方庭院温酒、煮茶、弹琴、赋诗,寻得如意郎君,有一段众人羡艳的姻缘。她想象不出,当年母亲带一个幼小脆弱的孩子,是怎么在掖庭活下去的。就是京城的大户人家,孩子也不都能养活。母亲不仅让她饱暖,还要教她识文断字。郑氏骨子里的坚强,是她难以想象的。
“阿娘,父亲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啊?”她问。
郑氏闭眼回想,似乎想了很久才开口:“你父亲啊,是一个玉石一般的男人。”
翩翩公子,长街打马,一眼回眸。他说要与我生一百个孩子,儿孙绕膝,那时候辞了官,下江南观星赏月,妙哉快哉。
所以——
所以婉儿,你也会是这样,玉石一般的心性,玉石一般的品格。别再为过去的事烦恼了,去做你认为对的事。做你认为对的事,就不需要后悔。
[r1]第一遍写的时候写成“妻子”了,回过头来看才发现,好合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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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限一日三更???本章大型妻妻吵架现场——那么大家认为谁有理呢?投票选出一位不占理的今晚跪搓衣板~说实话两个麻麻还真是不一样哈,郑氏真的好温柔,这种控制欲不强又有责任心的父母太少了,两者真的很难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