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这些举动意味着对方对自己是善意的吗?并不是,顾临渊很敏感,他感觉得到关凛也很讨厌自己,只是出于一些不知是什么的原因才会在他身边守了一个月。
他知早晚有一天,等那个束缚着关凛去做不愿意事情的原因消失后,关凛也会跟其他人一样,来揍他的。
果不其然,关凛眼下就是一脸凶相,并且有了动手的征兆,顾临渊下意识的蜷缩起身体,用手臂护着头部,准备迎接对方踹向自己腹部的脚,又或者打向脸颊的拳头。
可在他用手臂护着头的瞬间,视线不由跟着下移,正好,落到了关凛的腰间,那特地被他从家里翻出来戴着用来装点的坠子上。
这腰坠是丝线编的,上绣的是个介于可爱与威风之间的虎崽头像,就像关凛的原型一样。
顾临渊看着这腰坠怔住了,不是因为这图案花纹,是因为这织线的针脚,处处透着熟悉的痕迹。
这是他母亲编的坠子。
他亲眼目睹母亲的死亡,又在母亲死后遭受旁人这样的欺辱,顾临渊完全是靠着一腔恨意撑着,撑着不喊痛,撑着不哭闹。
但在此刻恨意被那汹涌而来的悲伤所取代,他想到了那熬夜做着针线活只为让他过得好一点的母亲,也想到了母亲死后,世上再没有人会爱他了。
他终究只是个十岁的孩子,还做不到真正的冷血无情,他内心除了偏激的如魔一般扭曲的恨,也仍有人的软弱。此刻,他忍不住鼻头一酸,红了眼眶。
这是他第一次在关凛前哭,以前每次被揍的很惨的时候,他从来都是一声不吭,等剧痛过去了之后,自己默默爬起来的。
而关凛一见这眼泪就慌了神,他最见不得别人哭了。他睁开眼睛见到人世的第一幕,就是姐姐关冷的泪,那滴眼泪让他记了好多年,至今都不敢在关冷前胡闹,唯恐他姐姐会被气哭。
眼下,看到顾临渊的泪,他就不由自主的联想到关冷,本来想粗鲁的拽起对方衣领的手是拽不下去了,他在中途停住,有些无措的站在原地,说:别哭了。
顾临渊不听,压抑了那么久的情绪一朝外泄,哪是那么容易止住的。
我叫你别哭了!关凛试图用凶相吓住对方。
顾临渊哭的更厉害了。
关凛又急又慌,他根本不知怎么让一个人别哭,无论是他还是郎延赵玄明,都是从来不哭的。慌乱中,脑中突然窜过一灵光,对于那些哭闹不止的孩子,大人们好像就是把孩子抱起来,轻轻拍拍后背就好了。
关凛也不管这方法合不合适,对不对,他只当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照做,他把倒在地上的顾临渊拉起来,然后,在对方惊愕的眼神中,给了对方一个大大的拥抱,边抱边拍着后背,用尽量不那么凶的语气说:别哭了,我不揍你了。
顾临渊太过惊愕,连哭都忘了。关凛只当自己的方法奏了效,再接再厉,什么话都不过脑子的往外说:你不用怕他们,他们要是敢再来,我护着你。
关凛说话没过脑子,顾临渊可一直智商在线呢,他知自己在这里有多遭人厌,也知关凛说这句话意味着要与多少人为敌。
他止住了哭腔,微微拉开跟关凛的距离,看着对方那张原本又凶又拽,结果却被自己一滴眼泪给弄的慌张又无措的脸,半是不敢置信半是提醒的问了一句:真的吗?
假的,他刚刚说了什么胡话!关凛在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身体都僵硬了。但是他难要将自己刚刚说的话再吞回去吗?
不行,说到就要做到。
而且他其实心里也隐隐感觉顾临渊挺无辜的。一开始听说有这么个身负魔气的人被关冷带回来了,关凛是不赞同的,有魔气的不是魔是什么?魔都是坏的,他的想法跟其他人一样,觉得就该去痛揍对方,将对方尽早除掉。
可这一个月的盯梢吧,他非但没抓住顾临渊什么马脚,反而他越看越觉得顾临渊就是个普通人,除了倒霉的被魔血侵蚀,染了魔气,跟那些凶恶的魔半点不一样。
他也就是太想找个机会证明自己,而选择性的把他看到的真相给忽略了,依然给顾临渊冠上魔的名头,将对方当成十恶不赦的坏蛋,要痛揍对方。
可真相就在这儿,在他这一个月躲在树上所看到的一点一滴里,在他心底认定的是非里,忽略不得,所以他才下不去手,才见不得对方哭,才会在不过脑子时,说出这样的心里话。
神血狴犴,从来都不是欺凌无辜欺负弱小的种族。
关凛擦了擦顾临渊眼角的泪痕,说:真的。
他直视着顾临渊的眼睛,认真的许诺:以后,我护着你。
第42章
在关凛许诺的那一瞬,顾临渊的心是颤动的,这句话有着莫大的力量,他内心的那些经年日久的偏激和愤恨,似乎被这短短几个字轻柔的抚平。
但在下一瞬,它们又重新占领了他的心房,因为他并不相信关凛。
他幼年遭难,见惯了人情冷暖,那些满口仁义道德,长得也正气凛然的大人,都能背信弃义,谎话连篇,一个未成年的妖怪幼崽,野蛮的像是土匪,说的话又有什么可信度呢。
可即便内心充满不信和怀疑,他却也没有表现出来,只敛着眸,低低的说了一声:谢谢。
关凛有些不自在的抓抓头发,他真是不习惯跟顾临渊这样文质彬彬的人打交道,他跟郎延赵玄明他们相处起来都很随意,少有这样正式的道谢或是什么的。
虽然说了要护着对方,但他觉得自己跟顾临渊性格就不对付,他也不想跟对方有什么过深的交集,所以把对方从地上拉起来后,又将地上被撕碎的书籍,胡乱捡了捡,团成一个大纸团交还给顾临渊,随后就算完事了,他就这么走了。
其实也没走远,因为他觉得依顾临渊这个招人恨的程度,他但凡离开个一炷香,就有人得寻到机会过来揍他。
他绕了一圈,表面看着是走远了,其实又变成原形偷偷溜回了顾临渊家门口的大树上,照例,躲在树叶下,偷看顾临渊现在在做什么。
顾临渊在修书,本来那些妖怪们撕的还不是特别碎,捡起来按顺序理好就行了,结果关凛非要多此一举的帮他捡回来,并且团成了团,现在他要将每张纸从团的硬邦邦的纸团上拆下来,再一个个按平,工程量岂止翻了一倍。
他修书修的面无表情,似乎心里并不埋怨关凛,但关凛见着这一幕却有点心虚,到了半夜,顾怀山熄灯睡觉的时候,他从树上下来,偷偷溜进了顾临渊的屋子里。
他蹲坐在顾临渊的书桌上,用爪子扒拉着那个他一手捏成,顾怀山拆了整个白天都只拆了一小部分的大纸团,试图将其复原。
但是他实在干不来这么精细的活,拆了没一会就有点急躁,动作不免粗鲁起来,在跟纸团较劲时,他尾巴无意识的一甩,正好撞翻顾临渊盛墨的砚台。
咣当一声,墨洒了满桌,顾临渊也在睡梦中被惊醒,起身一看,只看到大开的窗户,凶手早已逃之夭夭。
猫科动物的反应速度可不是虚的,已经重新跑回树上的关凛在内心庆幸,庆幸他动作够快,没被顾临渊看到。没被看到就等于没被发现,毕竟想揍顾临渊的妖怪那么多,他指定猜不到是自己做的。
但顾临渊点起灯后,看着自己书桌上,那墨迹印出的一路蔓延至屋外大树的梅花爪印,陷入了沉默。
第二天,顾临渊只当没发现凶手,也没发现那蔓延到树上的墨迹爪印,依然做着自己的事。
书是不修了,纸团被那墨水一泡,彻底毁了,他就像往常一样的,读读书,写写字,同时在心里想树上的那只猫什么时候会走。
他其实是希望关凛一直在的,因为对方在就没有人会来揍自己,但是他心底又觉得对方总有走的一天,不知道是今天,还是明天。
他狭隘的心只看得到狭隘的东西,他对这个世界都充满偏见,他不相信关凛的承诺。
说什么以后都护着他,上下嘴唇一碰,说的多轻松。
以后有多远,那漫漫几十年的未来先不谈,就说眼下,依顾临渊看,关凛能够再坚持一个月都够呛。
果不其然,自关凛说了这句话,拢共不过十天,他人就不见了。
顾临渊看着安静的不再时不时晃动两下的树枝,内心有些他就知道是这样的讥嘲,也有些本不该有的失落。
没有期待,就不会有失落,但他偏激狭隘,对世界充满仇恨的心里,此刻却仍然期待着被爱。
虽然这部分越来越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消失无踪,到时候,他最后的人性,大抵也会就此泯灭。
但总归,他眼下仍然在期待着。
可期待只换来失落,顾临渊敛了敛眸,他收拾好自己的书本,他知道应该过不了多久,那些一直徘徊在附近,却总是找不到机会的妖怪幼崽们又要来了。
一开始会很痛,但挨打的多了,痛苦就会变得麻木,变得好忍受起来。
看着那群将自己团团围起的豺狼虎豹幼崽们,他的神情几乎称得上是平静,麻木的平静。
在为首的那只跟关凛长得很像,年岁也差不多,同样是神血狴犴的虎崽冲同伴们招呼着要扑上来的时候,顾临渊抬起胳膊挡了挡。
挡了也没什么用,这些妖怪们看着还年幼,但力气个顶个的大,一般的成人都不能抗衡,顾临渊这么瘦弱的十岁孩子更抵抗不了。
他会被推翻在地,接着迎来一顿拳脚和撕咬。
顾临渊已然被揍出了经验,甚至预想好了等会儿的痛苦,可他预想中的这些,通通没来。
来的是身后的一声尚且稚嫩的虎啸,和从头顶上飞掠而过,跟那只想要扑向顾临渊的虎崽撞在一起的关凛。
这两只橘色的虎崽一触即分,落地后一个站回妖怪同伴身边,另一个则挡在顾临渊面前,伏低身体,冲着周围的妖怪们发出威胁的低吼。
关凛,你是打定主意要护着他了?为首的那只虎崽愤怒的质问。
少废话。关凛的表情很凶,语气很拽:敢揍他就先越过我,不然就赶紧滚开!以后也别再来!
妖怪们闻言都被关凛这语气给激怒了,这一个多月,屡次被挡,他们各个都憋着一口气,眼下看着关凛是不肯退开了,他们怒气上头,忘了家里大人的耳提面命,跟这个首领大人的弟弟,打了起来。
一团毛茸茸扑咬在一起,开始关凛还能凭着气势战的有来有往,但他一个人再厉害,也难敌那么多拳脚,他的颓势越来越明显,受的伤也越来越多。
可他还是呲着牙,亮着爪,跟这群妖怪厮打,说什么都不认输,不后退,牢牢的挡在顾临渊面前。
但,他不后退,不代表其他的妖怪不会绕路,跟关凛打架的人太多,围了整整一圈,有的妖怪插不进去,眼睛一转,转到了顾临渊身上。
他们本来就是来揍这个魔的,关凛只是因为拦路才被打,凭什么他们打的热火朝天,顾临渊好端端的站边上看呢?
当下,那插不进战圈的几只幼崽眼神一碰,就从关凛后方绕了过去,正准备对顾临渊动手,可关凛同时也发现了他们的意图。
他怒吼一声,凭空爆发出一股蛮力,将压在自己身上那只同族掀开,回身一跃,在其他妖怪的拳脚落到顾临渊身上前,他先将顾临渊扑到了地上,然后,用自己的身体,挡着对方。
顾临渊又听到了拳脚踢踹到身体上的闷响,可这回不是响在他身上,而是压在他上方的关凛。
关凛在挨打之余还在伺机回击,他呲着牙齿,浑身的毛发炸开,吊睛白额,那副凶恶的样子依稀有几分年画里下山猛虎的神韵。
顾临渊只怔怔的看着这只压在他身上的幼虎,看的呆住了,忘了反应。
虽说关凛一直在努力的反击,不认输,但本质上他已经输了,他打不过那么多人,他完全是被单方面的殴打。
幸好,这场单方面的殴打并没有持续很久,终结于现场出现的第一抹血光。
妖怪幼崽们都很皮实,平日里经常打架,但打架也有分寸,不伸指甲是众人的共识,但情绪上头时,理智就被冲没了,等回过神来,发现关凛身上那皮开肉绽的爪痕时,众人都被吓住了。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茫然的分不清到底是挥的这一爪,但他们也预感到这回完了,关凛是关冷的弟弟,只要关凛跟姐姐一告状,他们各家大人绝饶不了他们。
一群妖怪没了打架的兴致,只剩这回摊上事了的惶恐,他们纷纷跑开。
关凛趴在原地没动,冲着这些妖怪的背影又低吼了几声,等确定人都走完了,他才放松下来。
他从顾临渊身上挪开,本来想回树上躲着,但是他每动一下身上的伤口都疼的厉害,他走不动了,干脆就在原地趴着。
顾临渊从地上坐了起来,可他仍然呆呆的,像是被吓傻了。
关凛疼的龇牙咧嘴,但他还是强撑着用那副又凶又拽的语气说:笨蛋,有什么好怕的,我都说我会护着你了。
说的好像这一架他打赢了一样。可顾临渊看过去,只看到关凛身上累累的伤痕,那一抹不知道被什么妖怪划开的鲜红,格外刺眼。
同时,关凛身上似乎还背着什么,一个不知道装着什么的小布包,系的很紧,这样激烈的打斗也没挣开。
感觉到顾临渊的视线,关凛也终于想起来自己身上这个小布包,他调头用牙齿将包解开,往顾临渊身边一丢,用一副自己只是随便找来绝不是专门去替你找的语气说:给你。
顾临渊打开一看,是一本书,跟他之前那本被撕掉又被团成团沾了墨水的书,一模一样的书。
但其实也不一样,这书的内容本身很普通,是常见的诗集,不普通在于顾临渊那本是父亲亲自誊抄的,一笔一划都透着父亲的痕迹,所以他才想试着修复,并且在那本书被彻底毁了后,时不时盯着那团废纸发呆。
关凛不知道其中关窍,只以为顾临渊很宝贝这本书,本来就心虚这下更心虚了,他找了个机会去找那种会来虎牢关做贸易的小商贩,想要买本同样的书。
但是这些小商贩平日里卖的都是些人类的盐铁或者吃食,从来不卖书的,毕竟这些野蛮的妖怪们识字就不错了,还指望他们晃着脑袋读之乎者也吗?
关凛只得花重金托商贩从关外代购,为此心痛的砸碎了自己存了很多年的虎头存钱罐,今天就是专门去取书的,本来想夜里偷偷放到顾临渊桌子上,结果撞见这档子事,不得不跳出来。
顾临渊摸着崭新的书封不说话,过了许久才有些生涩的第一次念着对方的名字:关凛。
他同时走过去,轻轻碰了碰关凛的满是伤的身体,见关凛疼的缩了缩,他只得将动作放的更轻。
他一边将关凛打架中被弄乱的毛发理顺,一边带着些茫然和小心的问:你为什么要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