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癸未条约》签署后,朝鲜的一应军政大权几乎都落进了大明顾问大臣胡嫈的手里,这一点让很多朝鲜的官员大为不满,而胡嫈上任之后,可不仅仅只是他一个人擅权,大量大明籍底层官员几乎将朝鲜当成了仕途的锻炼岗位。
自中枢朝堂到地方道府各个岗位,几乎都有所谓的大明顾问存在。
政治、民生、教育、矿产、经贸,所有能够诞生出红利的区域,大明的顾问团就好比吸血虫,贪婪的将一切都吸收的干干净净。
在这种环境下,胡嫈还效仿朱允炆的贵州政策,在汉城搞出了一个“大明--朝鲜政治学院”,只有在这所学院深造过的朝鲜中层官员,才可以获得胡嫈的提名,出任更高一级的官职。
这就使得眼下朝鲜的朝廷之上,出现了政见截然相反的两个党派。
精明党和卫国党。
字面意思浅显,精明党都是在胡嫈那个政治学院深造过的官员,在精神属性层面已经彻彻底底拿自己当成大明人了。
他们的口号就是‘只有师法大明才能救朝鲜’、‘在朝鲜,我们连一丝窥见未来的光明都看不到’、‘大明是普世下最强大和开明的国家,因为其拥有朝鲜所不具备的行政管理体制,更拥有一位伟大的君王。’
卫国党则是李家王朝建国之后的旧派,希望保存国体,只作为依附于大明,或者加入明联的附属国,坚决不愿意做亡国奴。
‘为此,我们不惜鱼死网破,打到山河破碎。’
骨气是有的,血性也值得钦佩,但也仅仅如此了。
胡嫈或者说朱允炆,可不会因为他们的血性和为人的尊严,就高抬贵手,放过他们。
十年改造,朝鲜的一切是什么样子?
在朝鲜各道府的教谕、学堂,每次开课前,胡嫈搞出了一个所谓升旗的仪式。所有人要先向朱允炆的画像磕头,然后肃立注视着大明的日月龙凤旗升起,才能开课。
所有朝鲜官员的子女上的第一节课,必须是汉语课。
掌握的第一门知识,必须是熟练的运用汉语。
因为所有朝鲜的书籍,都在一步步由汉朝两种文字,逐渐演变成仅剩下汉语一种。
不识汉语,你连书看不懂。
这一点让李芳果在内的所有卫国党惶恐不安。
他们想要反抗,召集旧部、家丁来驱赶或者说杀死胡嫈在内的明朝顾问团,歼灭精明党,却发现整个朝鲜境内早已乱成了一锅粥。
近百年来,因为金辽争霸、元金争霸、明元争霸而大量逃入朝鲜国内的契丹人、女真人、蒙古人突然摇身一变成为了地方的新豪强。
他们或三五十人成群,或几百人纠结,拿着凭空冒出来的精良武器,穿着坚如磐石般的重装铠甲,加上其远超朝鲜土民的血性和暴力因子,迅速成势,盘亘在道府的每一个县乡,然后将手伸进道府衙门。
在地方上明朝顾问的默许放纵下,或成一府之尊,或为副职,疯狂的侵占地方政治红利,打击旧豪强,残忍的制造杀戮。
中层乱了,底层更乱。
尊释轻儒的高句丽虽然灭了,但李成桂推动的崇儒废佛的国策无疑是让朝鲜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
门阀林立、兼并土地。
大量的自耕农沦为了地方依附门阀而存的地主阶级的附庸,高句丽王朝后期一度繁荣起来的民间手工业遭受到巨大的重创,一日劳动连糊口都困难,还要担负不菲的私营税。
这个时代背景下,不知道从哪里刮来的一股子风,轰轰烈烈的农民起义再一次爆发。
他们的目标及其明确:
“打土分地!”
上层思想困乱,中层争权夺利,底层刀兵相向。
这么一个国家,朝鲜的中央朝廷哪还有能力去谈凝聚,又拿什么来组织部队反击大明的顾问团。
摇摇欲坠的李家王朝,行将滑落深渊的朝鲜半岛。
“使尊,内阁复文来了。”
在汉城王宫附近,是胡嫈的办公府衙。
这里最早叫大明驻朝鲜顾问大臣司曹,明联成立后改成了明联皇帝驻朝鲜全权特使衙门。
一名公员拿着一纸信封匆匆寻到正在书房苦读《建文大典》的胡嫈,恭敬奉上。
胡嫈放下书,急忙接过,先是验证了一下信封的火漆完整,而后点上一根蜡烛,仔细映照,在看到信封上若隐若现的纹路后,才挑开观看。
信纸的内容很简单,只有一句话。
组织义军歼灭豪强,调停战争,光复大汉旧土!
信封的底角署名:奉天殿大学士寓。
盖有内阁印鉴。
真实性没有了问题,内容也浅显易懂。
最后一句光复大汉旧土,就为胡嫈下一步的工作指明了方向。
陛下和内阁,是决心收复这个在大汉时期的乐浪郡了。
“算算时间,朝鲜离开我大汉怀抱也有千年之久,是时候认祖归宗了。”
胡嫈呵呵一笑,而后肃声道:“密令陆映扬,召集义军,全面进攻江原道、黄海道、忠清道,从外而内,把战火烧进京畿道,告诉李朝,他的江山,就要没了!”
陆映扬是谁?
当年平李芳远之战的前锋,与猛哥帖木儿、阿哈出两人挺进开城,被李芳远一把大火烧到全军覆没的那位。
他是第一个冲出火圈的,在城外逃脱李芳远伏兵追杀的过程中摔伤,继而被一村民救起,从而有了一段属于他在朝鲜的故事。
而眼下,陆映扬是一位朝鲜人,还是地地道道朝鲜一支义军的领导者。
就在胡嫈部署‘光复故土’行动的同时,一街之隔的朝鲜王宫内,李芳果接见了他的大舅哥。
“大明的顾问团实在是太可恶了,他们把咱们的朝廷、地方变成了他们的菜园子,跟那群异族新贵们一起瓜分权力,欺压我们的百姓,您的话,连这王宫都出不去就变成了一张空文。”
大舅哥忙着扇阴风点鬼火,说的李芳果面色难堪至极。
“再拖下去,就全完了,现在道府乱、地方乱,三千里锦绣河山狼烟滚滚,祖宗社稷摇摇欲坠,几百万朝鲜子民需要他们的君王,需要您站出来拯救他们。”
看着李芳果,大舅哥阴沉着脸鼓动道:“杀死胡嫈、杀光每一个所谓的大明顾问,杀光朝堂之上的精明党,武力夺权,然后统领汉城大营之军灭光道府的蛮族,最后平勘地方暴民叛乱,实现国家之实质统一,集全国军心、民心,保社稷山河。”
上嘴皮碰下嘴皮,倒是挺会画大饼。
李芳果有些动心,但一想到汉城外的大明驻军,又心里打起了鼓。
“大明太强大了,明联更是庞大到几乎等同上百个朝鲜,咱们骤然而反,无疑是鸡蛋碰石头,死路一条啊。
万一明人的皇帝暴怒,遣大兵压境,怎么抗?”
“那就这般眼睁睁的等死?”
大舅哥急了,一把抓住李芳果的手,怒视着后者的双眼:“最多一两年,朝鲜就亡国了,岂可因我等之惧死,而眼睁睁看着祖宗江山毁于一旦。
社稷蒙尘,神器易主,这是民族之大耻。
汉人文天祥有一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活着总有死的一天,死得其所才为真男儿,怯懦苟且,囚于南京此间乐,不思蜀,何颜面见祖宗。”
李芳果被骂的面红,但还是摇头:“造大明的反,要夷三族满门,琦儿还小,不该因我而死。”
“比起李芳远来,你属实枉为人君。”
大舅哥义愤填膺,怒目喷火,恨恨的咒骂了一句后甩开李芳果,转身就走:“你不敢我敢,王宫禁卫,皆我心腹,我这便召集旧部,杀了胡嫈。”
看着大舅哥离去的背影,李芳果噗通一声瘫坐在地,仰天长叹。
身边的内侍看的心疼,上前来扶,却见李芳果已是泪流满面。
“王上。”
“不要叫我王上。”
李芳果泣道:“我有何颜面做朝鲜的王,我只想偏安一生,守得人子之孝,守得亲友之情,但芳远囚禁父王,逼其禅位与我,他错了,他该自己坐这个王位。
我错了,当年他谋反,我该把王位拱手让出,不该因贪恋而请明军入朝。”
“王上就算当年不寻明人,明人就不会来了吗?”
内侍反而看的通透:“明人皇帝是野心勃勃的禽兽之君,他就跟成吉思汗一样,眼里只有征服和杀戮,十几年灭了那么多的国家、种族,他的军队在他的指挥下,杀了几百万、上千万人,朝鲜离明如此之近,早晚都会有亡国一天的。”
“你说,我该怎么办。”
李芳果走投无路,一把抓住这位身边老奴的手,无助的问道。
“老奴是个阉人,没有子孙后代,若让老奴选,生死都不重要。”
内侍扶着李芳果走回他自己的王位:“王上的后妃、子女当年被大君杀害了,丧妻丧子之痛已受一次,眼下王子还小,王上却老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不该再来一次。”
念及亡妻亡子,再想想膝下幼子,李芳果顿时嚎啕大哭。
“我自幼奉儒学为圭臬,知晓忠孝仁义,也确实做了一个事君以忠、事父以孝、事弟以谦、事妻以敬的人,我做了那么多讲义上正确的事,但为何世间万般苦难,没有一件放过我啊。”
李芳果哭了许久才收声,整个人却陡然间仿佛年轻了许多,变得锐气盛人,杀气凛凛。
“你去召金钟炜来,就说孤改变了注意,决定与他共谋。”
内侍看了看李芳果,默声点头,而后快步离开。
不多久,方才怒意离开的金钟炜就匆匆跑了回来,兴奋不已:“王上英明。”
“一切都交给你了。”
李芳果上前,郑重其事的拍了拍金钟炜的肩头:“事不宜迟,早早行事吧。”
金钟炜单膝跪地,大声应和:“臣必不辱王命。”
意气风发的金钟炜转身欲走,却陡觉后心一凉,继而剧痛无比。
艰难转头,对上了一双杀气喷薄的眸子。
那是他从未在李芳果脸上见过的果决和狠辣。
“你!”
金钟炜双目滴血,咬牙仅说出一个字,就咽气而亡。
李芳果握住匕首的手剜碎了他的心脉!
“世间之苦,不该我一人独受。”
亲手杀死自己的大舅哥,李芳果恨恨的吐了一口口水。
“向胡使尊说一声,就说朝鲜纷乱,孤病体残躯,无力躬行,劳其自行决断吧。”
李芳果的心灰意冷,无疑助推了大明在解决朝鲜问题上的进程,卫国党派官员开始终日惶恐不安起来,而随着江原道等地大规模义军与新豪强阶层频繁爆发大战之后,严峻的局势开始持续折磨着整个朝鲜上上下下。
官员门阀、豪强地主、黎庶黔首。
他们一睁开眼看到的,永远都是无休止杀戮、鲜血、死亡、哀嚎和绝望。
再坚硬的神经也有扛不住的时候。
也就在这个时候,驻守辽东边境的平安,自辽阳大营提兵进入了朝鲜。
自咸镜道往南,沿途所有兵戈争斗全部强力镇压。
“奉明联皇帝陛下圣谕,朝鲜即日止戈定乱,稳定民生,一应龃龉争端,交全权特使胡嫈处理。”
恰在此时,胡嫈向卫国党、新豪强、义军三个势力发出邀请,齐聚汉城进行协商。
议定朝鲜国内诸事,勘平暴乱,图谋共存。
喊杀声连天的兵戈瞬时间便打住,在苦难中趋近绝望的朝鲜百姓等来了他们的救世主。
大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