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半夜的他不休息,唱歌作甚?还唱的这样难听。”
朝闻道赶忙说:“方才我正闭目打坐,便隐约感觉到南荣兄的房间里有动静,我正纳闷,没多大会就听见他唱起歌来,还与什么人说话。”
萧倚鹤将耳朵贴在墙上:“听不清楚,他这唱的什么?”
“春意浓,小雨飘,绿烟柳枝抽苗苗。”
“吴家有女一十一,举杯还祝生辰好……”
是一支轻快却走板的乡野调子。
萧倚鹤问:“路凌风呢?’
话音刚落,背后响起一道幽怨的声音:“在这呢……”
“嚯!”两人同时吓了一跳,差点窜出去三丈,萧倚鹤摸着胸口压压惊,斜楞地看着他,“你怎么在这?你不是在里面吗?”
路凌风指着那门,哆哆嗦嗦道:“他他他那么邪门,坐在镜子前面又是梳头又是理衣,拿脸蹭着枕头叫阿娘,还给自己扎了个头花——别不是中邪了吧?”
萧倚鹤拍拍他的肩:“哎,凡事要往好处想,也许他就是有此癖好呢?”
路凌风打了个寒噤,看样子是被恶心到了。
不及深说,突然鬼境之中的千万盏灯火一时间悉数熄灭,先时还能听到远处街道上庆祝吴家小姐生辰的欢声笑语,此时也尽数消失。
黑幕一下子笼罩整座鬼境,宛如渺渺虚空一般,伸手不见五指,天地间万籁俱寂。
唯有这一间客栈被结界笼罩,孑然荧着青白孤光,耸立在漆黑的大地上。
众人纷纷提心吊胆地抽-出剑来,却不知该抵御何物,惶惶之际——无数碎石瓦砾似鼓面上跳跃一般,在半空中震浮。
“那是什么?!”人群惶恐。
西方山头处竟然翻腾起泼天的血雾!
修士们从窗缝里窥探着外面异相,突然人群当中不知是谁道了一句:“那个方向……不是松风派吗?”
霎时间几十道视线回转过来,终于在一方木桌底下找见了正抱着拂尘瑟瑟发抖的冯丹青,只见他脸上横纵了几道伤口,衣裳也撕破了,想必是跌入鬼境时遭遇了一番恶斗,此时还没有缓过神来。
有人将他从桌下拖了出来:“冯师兄,你来说说。”
冯丹青的拂尘上沾着不知谁的血,慌不择言:“这鬼境重现七十年前旧黛川,和我们松风派有什么关系!”
这句话一出,在场诸人心里都暗了半分。
即便是博闻强识的朝闻道,也只是大概揣测这是旧黛川,偏偏冯丹青却脱口而出是“七十年前”,可见他是知道一些内情的。
萧倚鹤看见他,才明白过来,方才就觉得少个人,可不正是这躲猫猫的冯丹青么。
见众人眼色一变,他正想辩解什么。
突然“哐啷”一声,楼上客栈房门被人一脚踹开,窗口阴风倒灌。众人惊惶之际,只见一青色人影迈着碎步,从楼梯上踱了下来。
大家目瞪口呆地望着“南荣恪”。
——他绑着一条小辫搭在胸前,正是小女娃们爱扎的样式,扭扭捏捏地跨着步子,左边耳颊处还当真用发带给自己扎了个硕大又奇丑的头花儿。
“噗嗤……”
路凌风拧了他胳膊一下,萧倚鹤立刻将嘴捂住。
冯丹青一看见他,立刻抖得筛糠似的,直往旁边人的身后躲。
“吴家有女一十一,小河月边草木凄。”
“草木凄,草木凄,寿比滂沱雨更淅……”
“南荣恪”一步一步地迈着,依旧唱着那支调子,但越唱越凄厉,脚下的寒意几乎要凝出一层冰霜来,冻得萧倚鹤寒毛乍起。
远处血雾更加猖獗,冯丹青的脸更是青白得几乎不见血色。
“南荣少主?他,他怎么了?”楼下窃窃私语,又不敢高声。
显然是被鬼境之主上身了,萧倚鹤想了想,应当是先前他在水边擦拭箭羽时所遇的黑影有关。
南荣恪还要张嘴,却因邪物阴气与真阳灵脉相冲,而先咳出一口血来,他拿袖子抹了抹,低眉颦目全然是一副小女儿作态,有些骄野,几分天真。
他蓦然扬起双手,声调拔高:“来呀,欢庆吧,热闹吧!时辰到了,都来为我庆祝生辰——”
最后一字未净,南荣恪的身躯突然如一贯流星,飞速向后退去,空气中剧烈动荡。
萧倚鹤只觉耳侧袍袖猎响,一抹玄青色纵身疾出,一掌钳住了“南荣恪”的咽喉,“砰!”的一声将他掼向墙面,几块碎石应声落下,南荣恪的额角流下一串血珠。
流到嘴边,被他舔去:“哎呀,抓到了。”
薛玄微指间用力,几乎都要听见颈骨脆弱的咔嚓声响:“滚出来。”
“你捏呀,捏碎了他,我还有下一个。”南荣恪甜滋滋地笑着,视线在周遭其他弟子身上来回巡视,似乎当真在物色下一个上身对象了。
须臾,他就将视线转回薛玄微脸上,语气一冷,“你们这些道士,难道都没有心吗?”
他突然发动,不顾南荣恪死活,五指探向自己心口,猛地一抓。
朝闻道大叫:“南荣兄!”
薛玄微下意识震开他的手臂,就在这个时候,“南荣恪”嘻笑一声,猛地张嘴一口咬住了薛玄微的虎口。他立刻挥臂甩开,南荣恪被重重拍向楼梯,溅起一派烟尘。
“……看到了。”南荣恪吐出一口鲜血,几欲昏死,却得逞似的笑起来,“我看见啦!道君!”
薛玄微霎时色变,当即抬指召剑,但只这一息的功夫,一缕薄烟就从南荣恪身体中钻了出来,似一道迅雷,顺着楼梯疾冲而上,越过朝闻道与路凌风二人的肩头。
——一头扎了进去。
“……”
萧倚鹤只觉心口一凉,整个人被撞的向后趔趄了四五步,撞在了门框上才停歇,脑子里瞬间一片混乱,仿佛是有什么东西在识海当中横冲乱撞。
“宋师弟!”“宋道友!”
他四肢冰凉,冷得抽搐,紧接着眼前情景就慢慢地昏暗了下去。
薛玄微数步登上,一把按住了双手剧烈颤-抖的萧倚鹤,神色渐黯,眉间戾气横生。
朝闻道正抱着被薛宗主一掌拍昏迷过去的南荣恪,刚顾上这头,回头一看,又生怕他一剑了结了宋遥,胆战心惊地跪倒在身后:“宗主!宋师弟无辜!请您留情!”
说话间,“萧倚鹤”缓缓睁开了眼,正撞上薛玄微那双如坠冰窖的眼神,不由笑道:“道君,怎么样,这回我选对了吧?”
薛玄微:“出来!”
萧倚鹤顽皮地眨了眨眼:“我不,他现在是我的了。”
薛玄微攥着他的领子,越攥越紧,指背绷出一道道青筋。萧倚鹤被箍得脖颈涨红,搭上了他的小臂,轻轻地推了一下,痛苦道:“喘,喘不过来……”
薛玄微右臂一僵,将手松开了。
一得了松快,萧倚鹤立刻鲤鱼打挺跳起来,眯起眼睛,竟也不怕他了,大摇大摆地背着手,蹦蹦跳跳地下楼去,堂而皇之地溜达了一圈,坐上一方木桌。
薛玄微望着他的身影,脸上的阴鸷越来越深。
“怕什么。”萧倚鹤晃着一条腿,左右地看了看,“他看起来还行,之前帮我捡了木娃娃,我不想让他死,我还要他留下来陪我呢!”
薛玄微行至楼下,与他一座之隔的距离,紧迫地盯着他。明明是女儿家撒娇的语气,偏生从他这张嘴里说出来,并无太多违和。
或许是那人曾经撒娇时也如这般,不讲理,不正经。
萧倚鹤忽然跳下来,柔柔地看了他一会,轻声道:“薛玄微……”
薛玄微心尖一跳,尽管明知这口吻是绝不可能出自他口的,可防不住心口又冷又热,肆意地搅弄他的理智。他的手指捏紧,知道这是饮鸩止渴。
萧倚鹤抬起眼帘,又笑说:“我喜欢你呀……”
满堂死寂,他这句虽然声音不大,可本来大家都战战兢兢地不敢动弹,冷不丁听见他不避讳旁人,直接向薛宗主表白,纷纷倒吸一口冷气。
鸦雀无声。
“……”薛玄微猛地冷眸一竖,举掌拍去,这一掌裹挟着凌厉罡风,可到了胸-前,他又惊醒,急急收势。最后这去如迅雷终如面团的一掌,倒像是个打情骂俏的推攘了。
他一把抓住对方衣襟,怒不可遏:“你给我……住口。”
见他脸上精彩纷呈,萧倚鹤惊讶:“哎呀,不想听这句吗?可我觉得,你还挺想听的。”
薛玄微不答:“把他还给我。”
萧倚鹤慢悠悠问:“我是你什么人啊?”
十数道目光落在大堂中央他们俩的身上,大气不敢出一个。
薛宗主情史?这也是他们这群人能看的吗?
“还给我。”
薛玄微仍不答,只是后牙紧咬,吞咽着某种即将爆发出来的情绪,他的隐忍与不甘,成了这寄居在体内的邪物肆意拿捏他、取笑他的武器。
可薛玄微却没有丝毫办法,他最终把目光移开。
“萧倚鹤”还没张嘴,口鼻间忽地溢出两道血线,沿着脖颈猩红地向下流淌,他埋怨道:“这身子也太弱了。”
薛玄微不可自制地震颤了一下,以手抚上,揩去他流出的血,他摸向腰间,又懊恼并没有随身携带丹药的习惯。
“朝闻道,生阳丹!”
朝闻道正往南荣恪嘴里塞生阳丹呢,闻言立刻将剩下半瓶抛了过来。
薛玄微反掌握住,指甲撬开封盖,不及那邪物反应过来,两指捏住他脸颊,丹药本就剩得不多,径直一股脑给硬喂了进去。
这邪物要反抗,被薛玄微抚面按在桌上,又指尖凝出气劲,沿着皮肤食管向下,将灌进他嘴里的生阳丹给推进了腹中。
“唔唔……放开我,放开我!”
附体之物属阴,生阳丹是聚阳敛气,她自然不会舒服,少顷那丹药在腹中化开,连带着萧倚鹤这具身体也难受起来,眼角湿漉漉的。
“你要是觉得难受,就给我滚出来。”
萧倚鹤噙着泪花,倔强起来:“我不!你们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人是疼我的!你们剜我的肉,喝我的血,你们把我利用尽了,却还要反过来说我是邪物,是妖魔!”
“师……”薛玄微怔然片刻,嗓音喑哑,“我没有。”
想去擦净他的泪,却又不知真若这么做了,他触碰的究竟是萧倚鹤,还是那邪物。于是踌躇了一会,并没有动。
“那你想要什么,你自己说。”
也不知这话究竟是想对她说的,还是对萧倚鹤。
这邪物咬着下唇,那张瘦而雪白的脸上满是湿润,眼中又是喜悦,又仇恨。
仿佛是笃定了这位道君,会对她,或者是对自己新占的这具躯体,予取予求,于是指着满屋子的玄门俊杰,年轻修士,欣然地拉扯着薛玄微的袖角:“他们,我要他们死……尤其是他!”
“萧倚鹤”指尖一转,定定地点在了正往角落里龟缩的冯丹青头上。
薛玄微视线扫了过去:“寸心不昧,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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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老婆被别人霸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