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每天朝阳落日,云卷云舒,风扫落叶,或是聆听雨打窗棂,见人浮于事,便是乐天的公事了。
眼下乐天真的成了大闲人,余押司官不安排公事,同僚们有意疏远冷落,使得乐天在工房廨所中有如透明人一般。
张所再是个贬谪散官,但也算是上官,既然相邀,乐天自是不敢拒绝。反正没人在意自己,也不待下差锣声响起,乐天回到居住的官舍换上士子长衫,便出了州衙向张团练副使定下的酒楼行去。
到了酒楼,由那茶博士引到雅间,推开门却见那张团练副使己经坐在了位子上等待。
乐天原本以为自己来的够早,没想到张所己经到了酒楼,这闲官当真是比自己这个透明人还要清闲,一时间乐天心中倒是生出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
二人见了礼,便各自落座,乐天打量了这间雅间一番,心中立时一阵狐疑,这间雅间虽然雅致,但坐下四、五人便有些拥挤了,这位张团练副便是再缺钱,也不会小气到定下这般狭小的包间。
待那茶博士奉上茶退去,乐天试探着问道:“不知今日张大官人要宴请何人,着在下前来座陪?”
张所轻笑:“今日张某只请了乐先生与张某的舅兄,别无他人!”
只请了自己与杨颂?乐天心中一阵狐疑,又不好开口询问对方是何道理,只笑道:“张大官人如此抬爱在下,真是折煞小人了!”
自己与张所没有什么交集,与杨颂相交也只能算是泛泛,这张所又是图谋的什么?乐天迅速运转动大脑,思绪了半响没有一丝头绪。
没过多时,那杨颂也来了,三人客套了一番,叫店家上了酒菜,随即便将房门闭的起来。
三人推杯换盏你来我往,过了三巡,杨颂突然说道:“听闻杨某做东的次日,乐天因回衙晚了没有赶上衙参,被那王户曹参军罚了一月的薪俸?”
乐天心中正在琢磨张所为何宴请自己,立时感觉到杨颂的话里有话,依旧面不改色的答道:“些许小事,杨官人又何需提起!”
杨颂又说道:“杨某听闻先生在平舆时曾因酒债一事,与黄通判胞弟生隙,杨某还听闻这王户曹参军与黄通判私交甚笃!”
不言而喻,杨颂的意思是王户曹参军为了示好与黄通判,有意整治乐天。
“在下触犯衙规在先,怨不得他人!”乐天面无表情的回道,心中揣测杨颂说这番话,倒底是什么意思。
听乐天的回答,杨颂只是一笑:“杨某素闻先生在平舆时可谓是风声水起,县衙三大老爷对先生青眼有加,事无巨细皆向先生征询意见,平舆重建的新城更是被奏报到了朝廷,据说官也是赞赏有加。因此先生也得了知州叶老大人的青眼,然州衙不比县衙,官员相互掣肘,先生倒不如在平舆时风光了。”
乐天轻笑一声,未做回答。
杨颂又说道:“与先生从前的风光相比,来到州衙落得这般清净,心中定会有些落差罢?”
面色云淡风轻一般,乐天答道:“圣人有云‘古之人,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乐某在平舆是能得陈父台青眼,自应展胸中报复,以报县尊知遇之恩。
今乐某初进州衙,不谙事务,且又在藉州学,每日苦读且犹不及,实无心旁鹜。”
这些时日乐天闲极无聊,又不去伎家应酬,又没有什么娱乐活动,每日只好拿四书五经来打发时间,倒也有了些长进,能引经据典了。
“乐先生志向伟大,不甘为县衙小吏,杨某实在佩服!”听乐天说话以柔克刚滴水不漏,杨颂嘴上夸赞,心中却是苦笑不己,想了想又说道:“杨某知先生才气横溢,从县学升入到州学自是轻而易举,想来先生也知道如今县学与州学风纪败坏,便是那太学也是流弊丛生,先生便是一番苦读,若不合流其间,怕是也难以出人头地!”
望着杨颂,乐天心中渐生警惕,今日杨颂说话句句皆有含义,不知居了什么心思。
见乐天依旧不言语,杨颂尴尬的笑了笑,随即面色凝重起来:“今日请先生来此,不止是张官人的意思,也是杨某的想法!”
来到蔡州一月,乐天与杨颂也交往应酬数次,素来只见此人向来是谈笑风声,又有几分不羁,极少有眼前这般表情。乐天正色道:“杨官人,有什么话尽管直说,莫要绕弯子!”
杨颂正色道:“今日请先生来,实是有要事相告!”说话间,将目光投向身边的表妹婿张所,“杨某毕竟只是个身份卑微的商人,不便多言官府之事,妹婿虽被贬谪却是官身,与乐先生说个明白最为合适不过!”
张所点头,正色拱手向天道:“张某虽为罪身,却不敢忘官家天恩,近日张某听闻了件事,恐怕蔡州要有大事发生!”
“张官人的意思是想让乐某替官人向知州老大人传话么?”乐天明白了张所的意思,直说道。
“正是!”张所直言,说话间面容上呈出忧色:“张某被谪团练副使之闲职,虽说不得签署公事,却有巡视兵营之责。近日却发现兵营中军士多有愤懑怨怒之词,隐隐间有哗|变之势!”
闻言,乐天心中一惊,自己到现在还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被莫名其妙的授予一个皇城司九品闲散武官的虚衔,然而却是真真正正有个实差,接的便是那田威从前的职责,负责打探监视淮康军驻军动向,若驻军中真有士卒哗变,到时皇家追究下来,自己这个正九品的仁勇校尉免不得被砍了脑袋。
赵官家虽有祖训不杀士大夫,却没说不杀军中官尉。
心中虽然一惊,乐天却面色不变:“官人想来多虑了,朝廷不曾拖欠士卒薪饷,军士又何以有哗变之心。”
见乐天不信,张所认真道:“先生有所不知,朝廷虽不曾拖欠士卒薪饷,然淮康军中士卒口食却如饲猪之物,兵士情绪日益不满,如今己呈箭在弦上之势。”
在衙中虽是透明般的闲人,但乐天对于军粮的发放也是知晓些的,越发的不解:“军中口粮都是州府按时粜出发放,何以会有不如饲猪糟糠?”
“乐先生此前在县衙工房任职,有些事情不知道也在情理之中。”张所说道,将事情与乐天细细说来。
说到这里,其间就涉及官衙里传统的黑幕,户、吏、礼、刑、工、兵六房,各有各黑钱的来路,除此外还有一个油水更大的差事,那便是这六房收入进项的归处库仓,库仓中分设银库、料库、粮仓,分别保管收纳金银钱财、器物,粮食。
衙中有句话叫做为倡(仓)不如从良(粮),库仓中的银钱器物俱是造册在籍的,做假的难度太大,而粮仓中全是谷物,其间倒腾抽取的余地要比银库、料库更大。
所以,粮仓库吏历来是官衙中的肥缺。
为了中饱私囊,官吏们相互勾结,常用的手段是,谎称仓中陈粮存放霉变应以贱价除理卖掉,再换新粮进仓。按仓法,这是允许的,于是好谷也当做贱谷发卖,一进一出间,便是一笔可观的进项。甚至有的官吏们连这一进一出的程序也省掉了,只是在账面上转动了一下,仓中新粮连仓口也没出,便完成了中饱私囊的整个过程。
新粮当做陈粮卖了,再买入新粮入库这还是有良心的。而蔡州粮仓做的更是过份,新粮被当做陈粮发卖了,却又买入陈粮充当新粮,又担心这些陈粮不经贮存,全都充做了军粮。
粮仓的这些事,在官场上是人尽皆知的秘密,对此上司们大多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只要核对时能对得上数便可。乐天在衙中当差,自是听说过这些事情,没想到今日却是真的遇到此事。
相比之下,陈知县对于钱财上也有些小心思,与蔡州一众官僚相比,真的是明镜如水了。
军中士卒吃了霉变陈粮,又岂能不心中生怨。
“贪心未免也有些不足了!”乐天眯起了眼睛。随即心下又是一惊,这倒腾官粮之事,叶知州是不是牵扯其中,若是牵扯其中,自己又能与他说么。又想了一想,若叶知府牵扯其中,若真要发生士卒哗变,叶知府也不能坐视不理。
似乎看出了乐心天中所想,张所道:“张某曾暗中查访过此事,这倒腾官仓中饱私囊之事,与叶知州毫不相关,但眼下若是发生士卒哗变,若说是张某便是叶知州,怕也是逃脱不了干系!”
莫说是你二人,就是小爷我也逃不了干系,乐天心中暗道。
“士卒哗变,受牵累的不仅是官府中的老爷们,便是我等商户百姓也不免遭受荼毒,士卒哗变不受节制肆意妄为,无不杀人放火、抢掠奸霪一番,便是朝廷平定后,这蔡州城也化为一片墟址了!”杨颂在一旁也是叹道。
乐天终于明白,为何杨颂提起自己与黄通判还有王户曹参军有隙之事来,户曹参军是司户参军的别称,司户参军掌管户籍赋税、仓库受纳,这倒卖仓粮之事定脱不了二人的干系。
引申开来,虽不知张所是因何原由被贬为蔡州团练副使的。但可以肯定若张所举报有功,不仅其本人可以躲过一劫,待功过相抵后,张所还是可以官复原职。
见乐天沉默不语,杨颂道:“在下二人知道先生得叶老大人青眼,望先生将此言传入到叶老大人耳中!”
眯了眯眼睛,乐天问道:“在下不这过是一县衙小吏,张官人也是有官身的,为何不亲自禀报与叶老大人?”
张某苦笑起来:“像张某这样罪官,老大人避之不及,又怎会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