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若言看着白氏进了主院,让启嬷嬷去陪母亲。
她就等在通往主院的路上。
不一会,果然就见柳世忠匆匆赶过来。
“父亲,”柳若言出声唤道:“此刻母亲心绪烦乱,你让她自己一人待一待便好。”
柳世忠这才看到柳若言,他停下脚步,望着主院的透出的昏黄灯火,神色很是懊恼。
柳若言轻声道:“很多事母亲为父亲考虑不愿意多说,而父亲也是太冷淡了些不管不问。后宅的存在皆是围绕着父亲,若是父亲也不过问,即便母亲是主母,很多事也不能自己下决断。”
柳世忠倒是一愣,细细想了想,疑惑道:“难道我放手将大房事宜全权交给你母亲还是错了吗?”
话刚问出口,柳世忠忽然又觉得自己跟一个十几岁的女孩说这些家长里短的十分不妥当,便摇头道:“好了,你维护母亲的心意我知道了。既然你说你母亲此刻不想见到我,你去安慰安慰你母亲。今天这桩事,我定要审问个清楚明白!”
说着,柳世忠一撩袍就要走。
柳若言再次出声,依然是不符合十四岁少女的那股沉静淡然:“父亲是要去审问云姨娘吗?父亲可愿意跟女儿打个赌?”
柳世忠奇道:“什么赌?”
柳若言微微一笑:“云姨娘想必已经知道您回来了。可她必定是要装作不知道的。父亲信吗?”
柳世忠想了想,面露疑惑,云氏在禁足谁会告诉她?还有就算云氏知道了装作不知又有何问题?
他微微颔首足下匆匆便去了。
柳若言微微叹气,她可不是十四岁的女孩啊,她自然知道已嫁作人妇的女子要什么?
母亲不想见他,难道真的是不想见?
父亲未免也太耿直了些。
不过相比之下,她倒是更好奇云氏会怎样在柳世忠面前哭诉。
将这样耿直的男子哭得心生怜悯可不是容易的事。
柳若言想了想悄然尾随在后。
云氏就被关在上院厨房附近的柴房内。
因为是老夫人的地方,一日三餐都跟奴仆无异。
当柳世忠走到柴房外时,果然沉住气没有直接进去。
而是悄悄站在窗外开了一点缝隙望进去。
谁知这一望之下,就看到柳世忠面色微异,便立刻叫来婆子开门走了进去。
柴房内的云氏正在费力吞咽着一块硬邦邦的馒头,就着清水正在吃用。
那张风韵犹存的脸上却并不见一丝一毫的怨怼,反而甚为平静。
唯一不同的,是云氏的手腕上绑着一块手帕。
柳世忠一进门,目光就先落在了那手帕上。
那手帕上,很是素净,露出来的地方绣着一个歪歪斜斜的世字。旁边落梅点点将这个字烘托出了几分高雅。
这手帕是……云氏得知自己要抬姨娘那一天,悄悄跑过来找他,那时云氏只是个少女,少女一脸娇羞地求柳世忠将自己的名字绣在落梅中间。
她是怎么说来着?
“少爷,从明天起我就不是丫鬟了。成为少爷的妾室,是芸芸的幸运。少爷已经有了夫人,芸芸不求别的,只求少爷能有这么一刻是完全将芸芸放在心上。”
说着, 云氏将手里的图样递过来求他将自己的名字写上去,她来打样子绣在上面。
柳世忠当时感动于云氏的一片心意,便答应了。
这块帕子后来就被云氏挂在床帐头。
只要每次柳世忠去云氏的院子,便会看到,便会想到这一段女儿情意。
近二十年后,柳世忠头一次不在云氏院中看到这帕子,心中是震撼的。
他头一次觉得自己是真的占尽了齐人之福,白氏大度端庄让人敬爱,可云氏却是小鸟依人让人怜爱。
“云氏,你,可知错?”柳世忠一眨不眨的看着云氏。
云氏也已经老了。
他们三人都不复年少时的轻狂了。
云氏像是才看到柳世忠一般,猛然抬头,眼中迅速蒙上一片雾水,口中凄婉道:“老爷,芸芸知错了!”
柳世忠点点头:“你的事我都听说了。你谋害夫人罪不可恕!若是我将你发卖牙婆子,你可有怨言?”
云氏眼中极快的掠过一阵惊疑,随即她低下头掩饰着被激荡的心绪。
心中却是恨起来,她这么大年纪要被发卖给牙婆子?牙婆子会给她寻个什么地方?
不是那下等娼馆便是卖给鳏夫!她绝不会让自己沦落到那般境地。
幸好她早有准备!
云氏泪眼迷蒙抬起头:“老爷,芸芸没有怨言!但芸芸韶华不再,如果被发卖给牙婆也不知道会受到怎样的侮辱!芸芸求少爷给芸芸一个痛快!你杀了我吧!”
说着云氏张开双臂,眼泪直直顺着脸颊落下滑进脖颈间。
而她手腕上的手帕也随着她这一番动作,缓缓滑落。
柳世忠倒抽一口凉气,他上前一步想要看得更清楚。
“你,你这是做什么!为何要自残?”
云氏凄然望着自己手腕上那道被自己昨晚临时划出来的伤痕:“芸芸克制不住自己的嫉恨,害了夫人。早就想一死了之,要不是想着死前再看老爷一面。芸芸绝不会苟活到今天!”
云氏一番话声声切切甚为动人,再配上自残的伤口,效果极好。柳世忠面现动容,眼中露着不忍,他张了张嘴正要开口说话。
恰在这时,门外清清楚楚传来少女的微讽:“哦?原来还真是云姨娘啊,方才听到有人口口声声的唤自己芸芸跟爹爹情诉衷肠,让我这不知情的外人听到了还以为是哪个豆蔻少女在求爱呢。”
云氏回忆往昔卖惨微微被打断,脸上的楚楚可怜一时有些皲裂。
柳若言这是讽刺她已经老了吗?只会用过往博可怜吗?
但云氏心念坚定只要有用的法子她才不管别的。
而柳世忠的反应也不负重望,他不赞同的看了一眼柳若言正要说话。
少女往前迈了一步,恰能看清云氏一番形容,又继续开口道:“姨娘被禁足期间,吃穿用度一律与仆妇相同,倒不知是谁这么大的胆子给姨娘打水梳洗?”
柳世忠一愣,神色渐渐微妙。
云氏身上能裸露出的肌肤都是沾着些灰尘的,便是脸上也一样。
按理说,许多日不曾梳洗,云氏身上的味道必定不好闻。
他进来这么久只除了闻到柴房一贯的烟火味,却没有旁的难闻的汗臭。
柳若言再近前几步,看到了云氏手腕上的伤痕,而云氏就跟被针刺了一般猛然收回手。
她怕,她怕柳若言再说出什么诛心之言。
柳若言果然没有辜负她的期望:“姨娘自残了?爹爹,你大可放心,姨娘还要等你回来,不会这么容易就死的。”
云氏深吸一口凉气。
明明是重复了一遍她自己哭诉的话,但柳若言说来就偏偏带着别样的意味。
柳世忠脸上的动容渐渐沉了下去。整个人又恢复了一贯的儒雅沉静。
云氏心下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