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是在看到如今的“巨额”收入后,一干被生活压弯了腰的青年还生出了点其他想法。
“现在距离过年还有好几日。”一个学子犹犹豫豫道,“之前我们虽然说了三日……但应当也不是毫无转圜的吧?比如我们可以换个地方?”
事实上,有他这样想法的人并不在少数,但由于此事提议执行乃至于借地方的均是木白,所以大家都没接话。
倒是木白在听到了这学子的话后,主动回头解释道:“三日是售卖桃符的商家对我们容忍的极限,我们再卖下去,他们便要打上门来了。”
此前露出心动表情的考生齐齐一愣,另几个从头到尾都沉默的学子倒是丝毫不露意外之色,显然,相比他人,这些人的社会经验要更丰富一点。
俗话说,挡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木白这些人的举动虽然不至于那么严重,但也大差不差,他们是直接冲击了整个应天府的桃符市场。
连带着或许还波及了门神市场以及门联市场,反正得罪的人估计是一点也不少。
能在国都做这种生意的不少都是几十年的老店,没准往上捞一捞还能抓个唐宋的“自古以来”。
他们几个学生就像是一条鲶鱼一样冲到前滩里胡乱一倒腾把水搅浑,不趁着水底打瞌睡的大鱼大虾没反应过来前赶紧溜走,还要留在原地当人眼中钉不成?
“就,也不至于吧,我们也就是写写春联。”
“此处为皇城脚下,我们凭本事写的春联对方要是不满的话,也大可组团前来比拼一下,我们这么多人,怎么也不会输给几个商贾。”
几个考生发出了天真的声音。
“不说别的,那些做桃符、门神的家里可都有雕版师傅,只要给他们几天把板子雕了,人家一夜之间就能写出几百幅春联,还是能玩出各种花样的。”一个福建的考生摇摇头,看着这几个没有经历过社会毒打的年轻人感叹道,“如果对方有意跟我们竞争的话,我们的确赢不了。”
私人订制看着高大上,但那得是在一样东西已经基本普及之后。在在它成为日用品之前,市场要的是大面积的铺开,这种时候的定制不叫定制,只是囿于效率低下而已。
一旦有人将刻板做出来,刻印的春联必然会以极快的速度覆盖整个市场,那时候木白他们哪怕把手转出花儿来也赶不上的速度,更不必提他们还有人力消耗以及材料消耗。
众人齐齐沉默,眼中透出的是看着金元宝离去的悲伤。就在这一刻,这些大明未来的公务员心里都被悄悄种下了一颗种子——落后就要挨打,弱小就要被薅羊毛,这个世界真的特别的残酷无情。
见状,木白不由摇头笑道:“诸位,我们本身是为了来赚生活费才写的春联,而赚生活费的目的是为了在应天撑到春闱,又不是真的要把这写春联的事业传承下去,何必为了点蝇头小利同人硬碰硬。”
大家赚的就是捞一把就走的块钱,这群人却在思考怎么和本地商户掰手腕,是不是本末倒置啦?
众人纷纷恍然,一学生抹了把因激情和悲愤生出的冷汗,庆幸自己差点被诱人……啊不是,恶臭的铜臭味迷了心眼,忘记自己最爱的墨香啦!
人果然要时刻谨慎,否则一不当心就会被对家策反,他们要多读几遍圣人明言洗涤一下心灵。
不过在洗涤心灵之前,大家还是要把该做的事情完成的。
扣除成本,他们每个人所能分到的金额极为可观,如果在吃住上都节省一些再打点零工的话,坚持到春闱开考前应当是不成问题。
这得多亏了热情的国都市民,虽然他们是要价一副春联五文钱,但在实际支付的时候大部分民众都多多少少添了些,尤其是他们的第一位客人,更是直接往小篮子里塞了好几张宝钞,搞得木白都很不好意思。
他自觉自己的字写得不好,偏偏那对夫妻指定了让他写,甚至都不规定题材,于是木白他就写了些“国泰民安合家欢”之类的空话,哪知对方似乎还挺高兴。
占了大便宜的木小白已经暗中下定决心,如果下次再遇见对方的话,说什么都得好好给人再写个对联,否则良心还真的有些疼。
在算完每人可以分得的钱币后,木白并没有急着做分配,他敲了敲桌子吸引了众人的注意,然后有些迟疑地说:“关于这笔钱,我有个不太成熟的想法,想要与诸君共商。”
“小白师弟不必客气,有想法直说便是。”几个学子均是做出了洗耳恭听状,就连帮着数完钱退到一边的掌柜也看了过来。
木白稍稍酝酿了下,说:“如果春闱不做延期的话,如今距离考试还有四个多月的时间,或许此事是我杞人忧天,但我想,随着越来越多的考生涌入应天府,客栈、旅社的房费可能都会涨价。”
“届时,诸位想要以现在的价格继续居住下去,想来也是不可能的。”
这很好理解,一旦市场变成供不应求,涨价是必然的。除了极少数没有太多社会经验的学生表示不能理解,大部分学子均是露出了严峻的神色,方才分钱时候带来的那点轻松也已经消失不见。
来自四川考点的蹇瑢掌心向上,冲着木白做出了一个邀请的手势:“白学弟,既然说到这个,想必是想到了应对之法?但请赐教。”
“不敢说是赐教,也谈不上应对之法……不过是一个不知道算不算馊主意的点子而已。”木白略一沉吟,目光扫过面前的二十多人,继续道,“诸位可曾想过……我们自己共建一个临时住处?”
“当然,我的意思不是平地起高楼,而是租借一处进行改造。”
他这话就如巨石滚入水潭,掀起了巨大波澜,众人纷纷交头接耳,跟身边相熟的人小声讨论起来。
木白等他们讨论稍歇后补充道:“其实我想了下,我们这些赶考的学子对于居所的要求很低,只需要一床一桌即可,其余都不算刚需。”
“既如此,若是我们租借一个小些的仓库,用木料布匹做成隔断,再购置些木板床、桌椅什么的,也不是不能将就吧。”
“前提是得有合适的仓库可租,而且我们这么多人若是住在一道,那洒扫、沐浴、如厕均是问题。”一个考生蹙眉,“仓库周围想必没有那么好的条件,到时必定要雇人代为处理秽物,加上供应饭食,这些都是后续成本。若是再算上此前的装修开销,我觉得未必会比住旅社来得省钱。”
木白沉吟了下,点点头,道:“的确如此,所以我也只是突发奇想。若是各位有意,我们也可分头去打探一下,再看看是否具有可行性。”
阿土作为木白的小伙伴自然是站在他这一边的,他左右看看,道:“仓库倒是不用担心,根据我的经验,大部分商户到了年底都会想办法出清积存的货物,好使得年底的账更漂亮些,如此定然会有仓库空出。”
哈拉提也举手表示支持:“我以前做过木匠活,如果不是太复杂的活计,我们完全可以自己做。”
三个云南来的考生齐齐看向了其余的生源们,被他们注视着的对象有的皱眉,有的犹豫,看来这短短三天的相处还不足以让众人交付信任。
见众人面露难色,木白在心中叹气,刚想说“算了大家分钱走人不必勉强”,就见四川的考生们举手响应:“我们此前在找房子的时候曾经路过一间木器具,那人似乎要退店回老家,我们可以去问问有没有便宜的床铺或者书桌,实在不行,木料也可。”
“其实桌椅也不必一一对应,我们那儿有一种长板凳,一把椅子可以坐三四个人,就是没有靠背累了些,不过也正好醒神,免得看书到一半打了瞌睡。”福建学子提出了非常有建设性的建议,他身侧的人也举了举手,出主意道:“桌子也可以做成大平台,大家稍稍坐得开些就成,如此可以省下许多功夫,就是不太好搬运。”
见众人说得兴奋,自宋时起便是南方海上丝绸之路的重要贸易点之一的广州学子们没有辜负他们血脉里的商人之魂,其中一名学子低调地提出了一个提议:“节流远不如开源妥当,我们不如多摆放一些床位,将其租借给旁的学子,一者,可以帮上租不到房子的考生一把,二者,赚取的住宿费还可抵消后续开支。”
众人:0。0
“妙啊!”众人纷纷为广州学子的经济头脑点赞。
木白张张嘴,明明自己一句话没说,却发现众人已经开始分配任务攻克难题了。这些青年似乎丝毫没有怀疑过他们是否能做成这件事,也没有想过万一中间出了差错又该如何。
他们正为了一个还尚且模糊的目标一往无前。
这就是人类,能够取代无数长生种成为这个星球的主宰,并且以短暂的生命铸就最辉煌的文化和历史的人类。
真实年龄不可说的木白无声地叹了口气,然而……
“小白师弟,你在干什么呢?快过来啊。”
“小白师弟,作为想法的创始者可不能偷懒啊!你也得多贡献些思路才行!你看,你弟弟都在努力想法子呢。”
“小白师弟……”
认识后互通有无,结果被发现自己学龄最短,莫名成为大家师弟的木白默默鼓起了脸。
看着小孩憋着气,却还是被拉着加入到众人讨论中的样子,一直默不作声站在一旁登记账册的商铺老板也不自觉扬起了一边的唇角。
随着他吐气的动作,他手中的笔却在纸上落下了几点墨迹,污了这张纸,掌柜笔尖一顿,十分自然地将其撕下捏成团,丢到了一旁的纸篓之中。
第65章
经过商议,最后愿意参与到这项改造大业中的一共有十五人,其余大部分人多是不愿意浪费时间在这件事上,选择拿钱离开。
不过,他们也表示,如果木白等人的想法当真能够实现,那么自己很愿意成为第一批付钱入住的房客,木白等人也表示届时欢迎之至,双方遂和平分手。
仓库倒是好找,应天府漕运发达,往码头一圈,附近都是仓库。不过,众人毕竟是要念书的,如果选择的仓库位于仓储的中心区域,那未免有些嘈杂,但如果太过偏远,安全性又难以保障,负责寻找合适仓库地点的学子绕了好几圈,最后才踩着死线盘下了一间位于秦淮河畔的粮仓。
“这间仓库的租借费用虽然不便宜,但几番比对后我认为它是性价比最高的。”负责此事的广东考生轻咳一声,面上还露出了些小得意来,“我看过了大部分的仓库,唯有用作粮仓和布仓的仓库是最干净的,但粮仓储存要求高,环境更佳,我们找到的这间其底部以杉木垫底,四周亦是砖瓦墙。仓主说,只要我们离开后将地面擦干净且不做基础改动即日起便可租给我们用。”
与他同行的几个考生面带兴奋,主动补充道:“应天府夏季潮湿闷热,粮食储存却要求干爽清凉,所以这间粮仓的仓壁之间均设有夹层以隔断外界水汽和高温,还有透泄汗蒸之气的气窗,于我们而言恰是冬暖夏凉,正适合居住。”
“最重要的是——”他卖了个关子,随后在众人的催促声中满是得意地说道,“粮仓防火防水要求极高,我们租借的这间粮仓地下修有排水管道,还有水井,用水非常方便。”
这可以说是一个非常棒的消息了!众人顿时欢呼了起来,就连最内向的几个学子都抿唇露出了笑靥。
如果可以有井水饮用的话对于这些学生来说不光能省下了一笔买水的费用,还意味着洗漱更加方便。
同时,有地下管道的话到时候沐浴清洁也很便捷,最重要的是,大冬天不用跑去倒马桶啦!
这个不行!木白摇摇手指否决了学生们想要偷懒的想法,表示洗漱水可以倒进下水道,但排泄物到时候还是得找人收走。
人家这儿毕竟是粮仓,原来的人怎么样他们管不着,但作为租客还是得注意点卫生和爱护环境,这份开支可不能省。
“你们进去实地看过了吗?”木白一边将情况留下书面记录一边问几个学生,“还有,和你们对接的是仓主本人还是牙人?”
“是本人。”接下租借仓库这个最重要任务的都是有生活经验且谨慎的学子,几人纷纷向他保证,“我们去勘察的时候特地注意了这点,里头的确如他说的那样比起旁的仓库更暖和,也很干净,水井可以出水,周围也无异味,看起来下水道并没有阻塞。”
“虽然气窗的位置偏高,没有天梯的情况下无法开闭,但其仍有透光之效,白天有日光的时候能保证仓内明亮。”
“那很不错。”木白笑着点头,“这样的话,照明和取暖上或许可以省去些花销。那这个仓库的空置期多久?”
“要到下次夏粮收获时。”考生显然也是做足了功课,“如此即便春闱延期,我们也不会过于被动。”
众人为他的妥帖点了一个大大的赞。木白又问了些有关仓库周边的安全和交通等方面的问题,确保优劣都可接受后将【寻仓】一项划掉,并且在契书上签了字。
为了统计方便,所有的采购资料上写的都是木白的名字,钱也是由他一并保管。
这和年龄无关,主要是他是能打的里面最精通数算的,精通数算里头最能打的,钱放在他这儿可谓安全性十足。
而且别看木白年纪小,但作为兄长的他大部分时候都散发着迷之可靠的气场。加上他年纪太小,在众人眼中他就算过了会试,多半也会被留在京中于国子监继续进学,所以,东西都留他名字反而是最妥当的。
不过木小白对此倒是有些不同意见,他预先说明:“如果我真的通过会试被留京待用的话也不是一直待在京城的啊,我还得回云南一趟呢。”
他摸了摸自己在这些天辛辛苦苦抄录好的书册,斗志昂扬地表示要将这些送回老家,给他那留在家乡的先生去当课本,到时候他就能收获一茬又一茬的小师弟啦!
众人早就注意到被木白当做宝贝一样天天捧过来抱过去的一堆大部头了,此前还有人好奇他为何要随身携带,现在一听这些都是准教科书,顿时都面露了然。
书本的重要性对于任何地方来说都一样,想要将使用过的书送回老家亦是无可厚非。但思及木小白出身云南,这些“学长”们顿时意识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艾玛,等等,云南!?
那个蛮荒之地哪来的好书?听说那地方又潮,虫子又多,就算是一册好书去了那也要变得破破烂烂了,传到木白手上的书都不知道已经破成什么样了。
他们抄书时候只是几个错字都会造成惨烈结果,更何况是云南那种地方的烂书啊!也难为这小孩能靠着那样的参考书一路闯到京城。
“小白师弟,你快别忙活了,赶紧把书拿出来校对一下!”福建学子一甩自己之前记录工作的小册子开始掏行李,“你对着我的书抄,趁着时间还来得及,赶紧把记错的地方都改了。你放心,我的四书都是从蜀香堂买的,据说他们的书都是广政石经取样,准确率非常高。”
“我这里有《礼记》和《春秋》,你也可以参考。”原本安静坐在一旁打瞌睡的学生们被福建学子的行为提醒,纷纷行动了起来,“此二册书是师兄我从开封太学里抄录来的,保准。”
“我有一册《孟子》,是前宋时候一位举人的笔记,应该也是靠谱的,小白师弟你可以看看。”
“四书的话我也有,也是去开封对过的……”
“我我我,我还有一册《乐经》。”
一时间,众人仿佛都忘记了自己之前在为什么忙碌,个个都进入到了学霸模式,有些摸出了书现场开始比对,有些更是腆着脸请求同僚借书,亦是有现场开始背诵的。
木白呆愣半晌,看着面前忽然充满了学术气氛的现场,表情渐渐严肃了起来——他发现了教科书问题的严重性。
起先,木白觉得自己地处不太受汉文化影响的云南,教科书落后有误也是正常的,但没想到这些人有的来自于出版业繁荣的福建,有的来自于商贸极其发达的广州,有的来自于人文荟萃的四川,居然多多少少都有几册书是自己不那么确定的。
他喃喃开口:“国家……没有一个统一的教材版本吗?”
“此前,元政府治国,哪里顾得上这些?他们不糟蹋书册已经不错了。”一个学生将自己的宣纸抽出来一叠放到木白面前方便他抄录,顺手摸了摸小孩的脑袋笑着道,“大明建国也不过十五年,做教材刻石经没有十几二十年完成不了,我们这代只能将就一下了。”
没这个道理,书刊的校对纠正又不是非石刻不可,石刻只是更方便保存,但放到印刷上还应当是以木刻为主。
只要国家将正确的书册发到地方官员手里,再要求地方的书局校正当地书社刻板即可。
书社的模板没错,那么起码几十年内于当地流传的正本便不会有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