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稍息,茂才不知去向,唐未济穿好衣服,学着茂才的模样卷起袖子,那朵叫做“小火”的火苗坐在他的脑袋上,他看起来像是一支人形的蜡烛。
雪里山距离这边有点远,如果不立刻出发的话可能会赶不上后天的儆尤会。
他系紧了袖口,关好破庙的门,看了一眼外面灰蒙蒙的天空,心里想着可真是个好天气。
……
方寸山是龙州府出了名的血修圣地,门内高手众多,传闻有一位九长老,更是有“神龙”之称,这也确定了方寸山在龙州府的问鼎资格。
而今方寸山放出风来要选内门弟子亲自开设儆尤会,这可是一件大事,山下山上都忙开了。
邱天志得意满,站在雪里山山顶,打量着这个师门长辈给他定下的专为出名打造的道场,嘴角轻轻上扬。
他捏紧了袖中的某样硬物,心想即便真是那个“枕边人”来了,有这件东西在,都不需要长辈出手,自己就能一巴掌拍死他。
他看了一眼头顶苍白天空,心想诸事如意,也就这天气不尽如人意,冷了点。
……
热气腾腾的红油羊杂汤不值钱,红油是自家做的,羊下水更是没什么人吃,但这家做出来的味道是真的好,撒上一星半点的碧绿葱花,香气扑鼻,麻辣酸爽,尤其是在这么冷的天气,吃上一碗这个,称得上人间至美。
唐未济吃得满头大汗,他本就容易出汗,一吃辣的更是汗如浆涌,但胜在爽快,何况每次出行之前他都要吃一碗这个,就怕什么时候自己回不来了。
羊杂汤虽然不值钱,但也比硬馒头好吃多了,价格也贵了三个大子,这对唐未济来说是少见的大餐。
他摸着鼓鼓的肚子,满足地叹了口气,心想什么时候帮玄武平反了,自己也不当刺客了,开一家羊杂汤店倒也挺好。
……
送去内府的盘子已经被摔碎了七八个,到处都是白如细雪的碎瓷片,门外站着的小厮瑟瑟发抖,连头都不敢抬。
闻言而来的大师傅围裙都没来得及脱,手上抄着长柄大勺,用家乡话问道:“作莫鬼啊?”
一旁小厮瑟瑟哀求道:“大师傅,快去看看吧,刚做好的菜又被扔出来了,说不满意啊。”
大师傅匆匆进去,没几个呼吸便被人扔了出来,头破血流,昏迷不醒。
邱天发泄完了依旧有些不满意,这些个普通人,俗不可耐,要不是师父派过来的人,他都不想让他们伺候自己,按邱天自己的想法,如他这般的天才,难道洗衣做饭,不一样得用血修才行?
想他是什么身份,居然给他做小羊羔肉?那些东西是人吃的?那么多妖族的肉他不香么?还是觉得自己吃不起?
什么东西!还敢拿宗门威胁自己,没打死都算是看在师父的面子上了!呸!
他看着门外,高声嚷嚷道:“重新换一盘!”
……
入雪里山的必经之路有一座小镇子,唐未济紧赶慢赶,终于在儆尤会当天赶到了这里。
路旁有卖姜茶的,路边积雪三尺厚,这么冷的天,能有一碗热气腾腾的姜茶,是谁也不会拒绝的事情。
“我听说,那个邱天可是方寸山邱长老的独子,邱长老老来得子,自然疼爱,怪不得邱天行事百无顾忌。”
“哎,你这就不知道了,这是一方面的原因,另一方面是因为这个邱天天赋极高,我听朋友说他身怀地阶血脉,修行速度一日千里,不是你我可以比拟的,方寸山山主都对他青眼有加啊。”
“嘘,你们都小点声。”这边有人压低了声音,鬼祟道:“你们可知道为何让邱天来主持今次的儆尤会么?”
“哦?难道还有什么讲究?”之前说话那人好奇问道。
“这是自然,我听说是冲着杀手榜上的‘枕边人’去的,你们还记得去年方寸山有个弟子死在枕边人手里的事情么?方寸山怀疑枕边人是龟奴一脉的人,要设个套让他钻进来,以报当日之仇。”
“恕在下直言,这事儿连兄台你都知道了,你觉得枕边人会过来么?”
“会不会不好说,我就是这么一说,图个乐,大家伙别介意。”说话那人知道自己说的有些不靠谱,顿时讪讪。
坐在一旁的唐未济不动声色放下瓷碗,看着碗里仅剩的一点鹅黄姜汤,心里想着这可怎么好呢,人家摆出这么大的阵仗,到最后还要让他们失望,是不是不太厚道?
……
邱天在儆尤会当天又去了一趟黑狱,黑狱是方寸山关押重犯的地方,非罪大恶极之人不可入,被查出有灵龟血脉的那两人便被关在这里。
至于你说他们之前是某宗某派弟子,潜心修炼,不曾作恶?
呵呵,不好意思,当他们身怀灵龟血脉的时候,便是世间第一等恶人!
想那童谣如何唱来着?
“朱雀翘,白虎跳,青龙敲门春来到;龟驼碑,碑吃灰,玄武就是大乌龟……”
玄武畏战之名传遍天下,若不是青龙力挽狂澜,只怕大唐早已沦陷过半,百姓生灵涂炭,他们是整个人族的罪人!
邱天因为某些原因,水火相厌,对身怀灵龟血脉的人向来没有什么好感,进黑狱自然也不会是探望。
黑狱一百零八种刑罚,类似剥皮,抽筋,碎骨只是入门基础,其后还有梳洗,灌铅,请澡之类的恶刑。
所谓梳洗,是指以热水浇在罪犯皮肤之上,再以铁刷子用力刷溃烂皮肤,一直刷到肉成细丝,白骨尽露。
所谓灌铅,是指将烧融铅块如水饮下,烫穿五脏,铅水受人体温影响,在腹中再次化作金属块。
所谓请澡,是在大瓮中放入冷水,扔进罪犯,固定四肢,水面露头,同时将毒蛇扔入,瓮下烧火,随着温度越高,蛇难忍,自然找寻更冷的地方,便自人口鼻耳下体之类的地方钻入,让人不寒而栗。
方寸山对受刑之人无比小心,自有丹药供给,就怕没注意给弄死了,所以进了黑狱,真可谓是求死不能。
邱天这次帮那两人一人挑了梳洗,一人挑了请澡,刑室之中很快便传来阵阵惨嚎。
他手捧黄玉一般的茶汤,小心呷了口茶,优雅如贵公子。他心想这声音真是美妙至极,待到那枕边人过来,也得让他一样样尝尝看。
……
终于到了!
时候到了,人也到了。
刑台高十丈,那两个被折腾得奄奄一息的灵龟血脉弟子便被绑缚其上,邱天站在二人前面,看着台下黑压压一片人头,颇为志得意满,他开始背宗门为他准备的讲稿。
他背到“玄武逆贼,身负希望,怯懦无用,是为人奸,人人得而诛之。”的时候,台下传来一阵阵的欢呼,那黑色的人头摆动如同浪潮,连绵自天边;有人高声大骂,“什么狗屁玄武,不过是缩头乌龟。”
他背到“我方寸山人微言轻,势单力薄,却也愿意为大唐肃清这些人渣。”的时候,有人高声呼唤“方寸邱天,果然不愧是真君子,真天才!”
下面一片赞扬声,让他更加飘飘欲仙。
他背到“然上天有好生之德,方寸山并非滥杀无辜之辈,愿意给在场众人一个机会,若是能当着诸位豪杰的面打败了我,这两人的处置便可拱手相让。”的时候,台下又有人赞道“邱公子果然不愧仁义之名,让人敬仰”。
谁也不是傻子,且不说邱天实力到底如何,就说万一有人真能胜过他,还真敢出手不成?能被方寸山看重雪藏的弟子,天赋有多可怕不是他们能想象到的,更何况身后还有方寸山这个庞然大物。
邱天对眼前的情形很满意,却又有些不满意,要真是这样的话,那他岂不是白来了一趟?就如宗门安排,毫无生趣。
风头出了,但没大出风头,他就很不满意了。要等到枕边人出现,然后再败在自己的手下,那才算是圆满了。
于是他再次高声嚷嚷道:“在下不过区区养气境,血修第一境,如此低的实力,难道都没人出手帮一帮这两个灵龟血脉弟子么?难道玄武真这么不得人心?”
下面有人嗤笑了一声,似乎察觉到不妥,便连忙高声应道:“邱公子天才之名谁人不知,在场众人哪个敢出手啊。”
笑声一片,似是冲淡了一些严肃气氛,又有人道:“玄武一脉罪大恶极,死不足惜,我们便等着这两人被凌迟处死,谁失心疯去救他们,只怕注定要让邱公子失望了啊。”
“就是,我之前还曾仰慕玄武一脉,谁承想他们竟然当了缩头乌龟,大好局势毁于一旦,我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即便这里有人想出手,怕不是也不敢,得和他们老祖宗一样当缩头乌龟吧。”
“兄台何不把这人说得更清楚一些,枕边人不过是蝇营狗苟之辈,如何敢出现在这等正大光明的地方,说此人为龟做奴,简直就是在夸他,分明就是一只绿头王八嘛!”
“我看诸位也是太过苛求了,邱公子在这里站着,他如何敢出来,怕不是早就远远躲开了吧,学他那乌龟祖宗,不死就是赢。”
顿时一片哄堂大笑。
又有人阴阳怪气嘲讽道:“毕竟防守无敌玄武龟嘛,玄武牛逼,我等佩服!”
邱天的嘴角随着越来越多声音的出现翘得越发厉害了,这其中自然有方寸山安排的人,但更多的是只图一时嘴快的蠢人。
蠢人还是聪明人,他都无所谓,只要效果达到要求就好了,甚至他希望这些蠢人更多一些才好。
看样子那个枕边人是不会出现了,不过无所谓,按照方寸山的安排,接下来自然会有人上来挑战他,而且挑战他的人必然小有名气,而后被他摧枯拉朽拿到胜利,这场风头便算是出了,名气也算是打出去了。
实际上有关这场儆尤会所有的一切消息都是方寸山自己放出去的,不管是说他是冲着枕边人来还是什么,都只是方寸山放出去的噱头而已。
枕边人实力不高,名气却极大,是最好的垫脚石。他身为杀手,行走在黑暗之中,怎么会敢来这种地方,这些东西方寸山早有算计,至于让他带着那件东西,也不过是以防万一。
那么,最后要做的便只有一件事了。
邱天深吸了一口气,目光灼灼,向前一步踏出,朗声道:“枕边人何在,方寸山邱天在此,可敢一战!”
天地寂寂,左右相视,无人敢应声。
别看他们说的时候起劲,真到了争锋相对的时候,没一个人敢吭声。
邱天再进一步,厉声喝道:“枕边人何在,方寸山邱天在此,但求一战!”
依旧无人应声,满场死寂,众人的心弦却渐渐松开,果真如他们所料,那枕边人不敢来这种地方。
邱天又踏出最后一步,意气风发,“枕边人何在,方寸山邱天但求一败!”
有人脸上已经溢出谄媚笑容,跟着应声,“鼠辈枕边人何在,可敢应战!”
声音从一开始的稀疏杂乱变得宏大而整齐,最终化作滔天声浪,轰然拍打四周,如惊涛骇浪扑面而来,让人道心难守。
“鼠辈枕边人何在,可敢应战!”
一连三声,声声震天,直冲云霄,气吞山河。
三声过后,偌大的雪里山便只剩下遥远的回音,再无一人敢放声。
邱天很是满意,嘴角笑意越发浓厚,他静静站着,叹了口气,演绎出绝对的失望,“玄武遗脉,不过如此。”
接下来便应该是方寸山安排的那人出现了吧,他心里想着,已经做好赢的准备了,却突然听见身后有人说话。
“吵死了。”
邱天脸上的笑容骤然僵住。
谁!是谁?是方寸山安排的那人?不对啊,不是说好在台下等着,期间还要发表一段演讲再上台的么?是谁能在自己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来到自己身后?
邱天猛地转过头,身形僵硬。
身后有个头顶火苗的少年,挽着袖子撑着脑袋盘坐在地,脸上写满了不耐烦。
他风尘仆仆,衣衫不整,发丝散乱,敞胸露怀,像极了倦游的侠客。
他眼睛很亮,眉毛很直,却偏偏在尾部向下弯了弯,便显得很和气。
他坐着,邱天站着。
邱天却要抬头看他,只觉得他在居高临下。
和气的少年看着邱天,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来来,早打完早收工,别废话了。”
邱天死死盯着他,一时竟然不知道怎么接话。
唐未济站起身来,天地便随之大亮。
眼前少年,行走黑暗,心处光明,行立坐卧,皆有正气风堂堂。
玄武遗脉,不过如此?
不过,如此!